上海老房子还能这样改!这点微调,居住立即舒适
石库门里弄一直是上海颇有代表性的建筑类型。在“留改拆”的背景下,其保护价值日益凸显。
但与此同时,房屋老旧、设施不便,还有人使用老式马桶,身处其中的居民生活如何改善与更新,成为摆在面前的难题。
新天地附近,有着近一个世纪历史的石库门小区丰裕里就面临这样的处境。
同济大学副教授李彦伯带领团队,扎根小区4年多,用耐心和一系列琐碎的“小事”串联起石库门弄堂的更新。
周边充满朝气,独它锈迹斑斑
沿着新天地地铁口前行,梧桐掩映下的淡水路充满风情,拉毛的浅黄色外墙在树叶的光斑中映射出骑手、步行者、汽车往来的剪影。
有意思的是沿街店铺。一墙之隔的右手边,烟火气的杂货烟纸店依然热闹,而墙的左手边,时尚铁艺咖啡馆里老外们露出闲谈的侧影。
也有店铺在玻璃窗上写道:我是佛系店主,每天下午1∶01到店营业,缘分一旦到了,你自然就进来了。
还有不少店铺上午没有开门,但古古怪怪的橱窗布置总会引来路人探头张望。
一切都暗示出,这条毗邻新天地的小路,日常颇受时尚年轻人的欢迎。
而老石库门小区丰裕里坐落在此近一个世纪。周围一切历史记忆都已转身为时尚、都市的文化符号,唯独它拖着苍老的身躯,不知未来在何方。
丰裕里一度还有几十户人家使用木马桶。一部分居民年年盼望着迁走。2017年,城市发展的语境中,“留改拆”的提法频频出现,他们意识到,弄堂里的生活还得继续。
面对狭窄难动的生活空间,至少可以通过公共空间的更新,让弄堂生活更加便捷一点、温暖一点。
“老实说,我们起初对更新没有信心,担心推进不下去。”黄浦区淮海中路街道的一位社区干部说。百年老弄堂,居民原有的生活方式很难改变。你以为在为居民办好事,美化公共空间,但很可能居民并不领情。一个小小的变化,都会引发居民的警惕和防备。
更新,必须更新。问题是怎样更新。
2017年,李彦伯团队接手丰裕里的更新项目。第一次踏入时,他看到的是一个影视镜头里常出现的典型上海老弄堂:
密密麻麻的电线杆上大裤衩迎风飘扬;地面积水严重,泥泞不堪;使用木马桶,垃圾桶脏污,一路坑坑洼洼;“僵尸”自行车锈迹斑斑,在弄堂的各个角落里见缝插针;唯一稍微宽裕些的主弄堂,被家家户户门口各种大小形态的水槽和堆物逼得必须侧身才能走到底……
老弄堂的公共空间还有更新余地吗?转了一圈后,李彦伯意识到项目的难度与关键:“必须以居民意愿、居民需求为起点和目标,而不是为了漂亮而改造。”
团队着手的第一件事就是从居民调研开始。居民究竟想改善哪些问题?
在淮海中路街道复四居委会组织的讨论会上,居民的需求集中在卫生设施、公共活动场地、充电桩、单车集中停放点等问题上。
几乎每个居民内心都期盼能真正用上弄堂里的公共空间,而非被各家占据。恢复公共空间,有可能吗?
当成自己家装修那样考虑
第一步,讨论垃圾箱挪到哪里。
彼时,上海的垃圾分类政策尚未出台。但李彦伯意识到,弄堂里的垃圾问题必须解决,公共空间才有可能真正干净。弄堂里原有两个垃圾投放点,不仅占据空间,而且污染环境,更新团队建议把垃圾箱房进行整合,提倡干湿分离。
谁都希望垃圾箱房规整后弄堂变得整洁,但谁都不希望垃圾箱房离自家门口太近。团队最后终于找到一个地方:主弄堂的尽头,有一片小空地,两边都是围墙,垃圾箱房靠在角落,不毗邻任何一户大门。
居民们终于同意了,没想到居委会却有疑虑。原来主弄堂尽头的这片小空地是丰裕里唯一的宽敞地带,可谓景观点睛之笔。好不容易清理出的空地,这样的宝贵位置却放垃圾箱,是否有点可惜?
但经过多番讨论后,所有人都意识到,这恐怕就是垃圾箱房位置的“唯一解”,再挪动哪怕1米,都会有人提出意见。
而在团队的精心设计下,垃圾箱房一改传统面貌,变得干净美观,还有一个小顶棚遮风挡雨,采取智能化管理,远远看去,几乎认不出这是垃圾箱房。面对这样的设计,居委会认可了。
解决了污染环境的“罪魁祸首”,接下来计划更新弄堂地面,解决积水问题。
怎么看都是为居民办好事,但一有动作,居民仍会存有疑虑。会不会质量比原来的差?会不会积水没解决,又出现新问题?
为了打消疑虑,团队先更新了靠近马路的第一排房屋地面,作为一个“样板”。而且靠马路的房子积水问题相对严重,居民更新的意愿也更加强烈。
没想到施工难度之大,让工程队叫苦连天。逼仄的弄堂里几乎没有一块呈直线的规整地面,几乎所有铺砖都需手工测量尺寸,因地制宜进行剪裁。
难上加难的是,李彦伯还特意设计铺砖必须“错位”铺排,如此一来,砖块才不容易被踩坏。加上这里动不动就遇到下水管道的窨井盖,需要避开。短短一排地面更新,施工堪比手工制作工艺品。
效果立竿见影。不仅积水问题基本解决,而且带有隐沟的铺砖、精心设计的金属边框窨井盖,引来弄堂居民围观和讨论。果然,之后弄堂整体地面更新顺利进行。
接下来的“动刀”部位是水槽。
水槽,可谓上海老弄堂一景。居住空间狭窄,家家户户都把水槽放在门外,利用一点门口的公共空间,换取一些洗漱腾挪的地方,是几十年来默认的生活习惯。团队无意用现代化标准要求弄堂居民,并不打算把水槽移入内部。
但客观上,一眼望去,摆在门外的水槽不仅脏污,且千奇百怪,与堆物一起成为妨碍弄堂通行的巨大障碍。
更新团队给出的方法是统一设计新的水槽。本来设计师出手,水槽很可能成为体现艺术感的作品,然而设计过程中,被摆在第一位的还是居民需求,而不是“拗造型”。
水槽用什么颜色、花纹的石样?摆几种在弄堂口,由居民自己选。台面什么样式?由居民自己选。
设计后的新水槽,不仅有水区,还有一个平台面,可以切菜、放东西。周边打磨成圆角防撞,水槽底下特意设置了储物空间,引导居民不要在水槽外面乱堆乱放。
“站在居民的角度,把它当成自己家装修那样考虑。”李彦伯说,弄堂里的微更新,设计师需要自我抑制塑形的创作冲动。
还比如家家户户门口的雨棚,也和此前的水槽一样显得乱七八糟。有几户的雨棚遮住整条弄堂的横截面,遮挡有限的阳光;有几户顶上没有雨棚;还有几户雨棚脏污破烂却还半挂在那里,存有安全隐患。
团队给雨棚设定了几个标准:为了不遮挡红砖和阳光,以透明偏茶色为主。同时材料得有一定软度,如此雨点滴落声音较轻。框架金属必须防锈。
但究竟雨棚弧度、金属花脚怎么选?团队把不同样品钉在墙上,现场比较,也供居民参考选择。
最终方案选择了黑色铝合金花脚、搭配暖色透光弧形顶棚。
学会尊重与倾听,比做成更重要
“你们的房子很漂亮。”第一次来丰裕里时,李彦伯的合作者、同济大学副教授谭峥这样感叹。居民则面露困惑,那么破的小区,哪里漂亮了?
“除掉雨棚、电线、空调架、水槽、地面污水这些,单看房子外立面,特别漂亮。”谭峥回答。换句话说,如果把公共空间里这些“乱七八糟”的小东西整理干净,那就是以最小干预,让石库门老房子重新焕发原有的光彩。
4年多时间里,更新团队驻扎在丰裕里,有些不经意的小细节已经与房子融为一体,若非特意指出,几乎感觉不到更新。
比如,每家每户窗外的空调架、一楼的窗框,以恢复风貌的方式统一设计。
比如,干净整洁的主弄堂里,安置了几个长凳子、花架。阳光明媚的午后,老人们坐在凳子上闲聊、织毛衣。
还比如弄堂口的门卫房,原本由砖头砌成,在狭窄的弄堂特别挡道,保安开门方向与空调角度彼此冲撞,并不舒服。
现在门卫房与弄堂大门一体化设计,统一采用装饰艺术派风格。
更新后的门卫房不仅为弄堂通行空出了地方,而且保安坐在里面时视野角度更大。门卫房后面则规划了电瓶车充电桩、单车统一停放区。
此外还有消防栓、标识牌、外立面裸露管道、绿化坛等,都进行重新整理、设计、空间腾挪。
回顾一路更新的点点滴滴,设计团队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些更新居民喜闻乐见,但有些也不领情。不是每一件好事都能办好。一定要在更新之前,先与居民充分沟通,取得共识。
比如,大门、门卫房更新时,居民喜闻乐见,没提出任何异议。但涉及水槽、雨棚、地面铺砖、垃圾投放等家门口问题时,众口难调。必须有一个充分讨论、商议、挑选,最后形成方案的曲折过程。不能设计师自说自话,街道和居委会也不宜本着好心自作主张。
最头大的当数晒衣架改造。弄堂居民早已习惯自己拉电线、铁丝晒衣服。每家都有自己的“势力范围”,长期形成了晾衣服的“潜规则”,一旦改动,就会打破之前的平衡。
还有改造马桶,经过努力,已经把马桶数量降到个位数。有些实在改不了,比如相关的邻居不同意,空间实在腾不出了……更新,自然不是每一次都能成功。
团队一度给弄堂尽头的小广场设计了一个多功能的复杂装置,墙面搭载垂直绿化,搭配座椅、活动晒衣杆、助动车停放点等,还可以供休闲、交流、户外活动使用。这么多功能集约整合在一个模块里。然而街道召集居民讨论时,反对意见特别强烈。
有人认为,模块安装在主弄堂的山墙上,有可能影响主弄堂进出的净宽。
有人认为,有的墙装,有的不装,对每家每户并不公平。
有人认为,一开窗墙面下就是垂直绿化对自家卫生有影响。
还有人非常介意紧邻的山墙下,邻居们攀谈、晒衣服……
设计初衷,本是希望居民的公共生活更加丰富,从专业角度看,这是充满巧思的装置设计,但最后还是听取居民意见,放弃实施。
“留下一些遗憾,学会尊重居民的意见。整个过程给了我们很多启示与收获。”谭峥说。
只有人与人和谐,更新才有价值
王阿姨2004年嫁入丰裕里,在这里已经住了17年。她喜欢去附近的复兴公园、新天地,周末的晚上,还能欣赏太平湖的灯光秀。
“就是老鼠多一点。”她笑着说,现在好了,弄堂整洁、干净,绿化焕然一新。更新过程中,她记忆犹新的是垃圾桶改造。改造时,居民高度参与,担忧临时投放点被人随意乱扔,一些居民主动表示,自愿站在垃圾点附近,轮流值守12小时。
1958年出生的苏老伯,在这里土生土长。他记得小时候弄堂里有生产组加工塑料制品;记得有居民食堂,给妇女提供就业岗位;记得居委会里还有个小礼堂;傍晚,在主弄堂尽头的小广场,邻居们拿出自家的凳子排排坐,集体看电视。
半个世纪过去了,房子外部结构没有变化,但物是人非。小时候弄堂里乘风凉是上海市民记忆中的一道风景。
但直到4年前更新为止,很长一段时间里,弄堂里的自行车、助动车乱停乱放,弄堂的活动空间消失了。下雨天,地面“发大水”,可以坐着木盆当船开。直到附近高架桥造完后,发大水的现象没有了,但积水问题还在。
“百人百条心。4年来更新不容易,但真的做了一件大好事。”苏老伯感叹。
让淮海中路街道干部记忆深刻的,则是前期一千多份需求调研表。排在最前面的就是解决老人洗浴、洗衣、烘衣的困难。最终,居委会把一个社区活动点改造成公共洗浴、洗衣房,睦邻点又增加了公共厕所。
“其实所有工程项目,居民都知道是为他们好,但还是会有矛盾。”一位社区干部说。
比如,公共厨房改造,居民领地意识很强,改造必须把图纸精确到和原来使用分摊面积一模一样,差5厘米都不行。每户人家签字,这样才能进行下去。其中有一栋楼,一户居民长期出国不在,没法签字,导致公共厨房始终没法改造。剩下的居民都想改,最后由街道、居委会、物业当场出面,为出国这一户权利做担保,才把这件事做成了。
“更新的关键还是居民。只有人与人和谐,更新才有价值和意义。”社区干部这样说。
阳光明媚的早晨,有几个年轻人来丰裕里拍照。“这条弄堂很普通,我就是想来这里拍上海老弄堂原本的样子。”一位拿着单反相机的年轻人表示。
傍晚,曾经消失的弄堂交流场景重新出现,老人们开始在长椅上聊天。
外来者并没觉察出丰裕里的更新,似乎老弄堂、老建筑本该如此,它还是一位老人,不过更像一位衣着得体的老者。
而生活其中的人,可以不再被积水困扰,不再被各类雨棚遮挡阳光,不再需要提防脏污的粪池,不用绕开各类乱停放的单车走路,也不用担心锈迹斑斑的窗框、架子、管道的安全隐患……干净整洁的弄堂空间,恢复了公共属性,也吸引更多居民出来走走、晒太阳、闲聊。
“这样的老弄堂更新,最大的关键在于,多方合力,而不是自说自话。”李彦伯总结说,“不要怕居民有意见,询问在前,反而易行。居民讲明自己的需求,我们是为这里的居民提供服务,他们才是房子的主人,是公共空间的使用者。”
对传统设计师而言,这哪算什么设计?
但城市更新也可以是常态化、持续性的,动作或许不大,在一个熟悉的空间里,明天比今天更好一点、再好一点。
【专家解读】
促进人与人的关系更重要
记者:从您的经验出发,您认为上海城市中心的石库门老房子更新尤其需要注重什么?
李彦伯:里弄建筑没改变,可社会在改变;里弄建筑没进步,可居民的需求在进步。
这些变化与里弄传统建筑型制和空间格局之间已经不匹配,这是产生矛盾的本质原因。
居民自然不甘于空间现状,往往会采取自发的改造行为。有些虽然不合法、不符合美学,却合情理、合需求,反映着居民对改善现状的渴望。
一方面,我们慎重考虑设计的可行性;另一方面,先于居民的实际需求,以前瞻性的视野来构想里弄街区未来生活的可能性。
记者:有没有一些具体例子?
李彦伯:“里弄微更新”的具体设计,可归纳为几点。
如通过平面布局调整、家具的优化设计来改善室内外的空间功能布局;通过绿化、晾晒、细部构件调整等手段提高立面的丰富性;赋予楼梯间及走廊新的功能,增加功能复合的可能性;增加扶手,调整梯段,优化楼梯间的空间设计,提高安全性和舒适性;增加停车位、绿化、座椅等,提高公共空间的功能性,使得巷弄不只有通行功能;增加屋顶绿化,优化第五立面、阳台及晒台设计,美化环境;增设半空中的活动空间,在不影响里弄街区基本通行的前提下,增加居民可用的交往空间;甚至可以置换里弄的居住功能,通过其他功能的介入,带动社区活力。
老弄堂的日常生活,也可以更美好。丰裕里的案例相当于“解剖一只麻雀”,团队不仅将其当作一个项目,更是希望探索一条存量时代下提升里弄生活品质的路径。
记者:您觉得4年多时间里,城市更新哪些地方有了进阶升级?
李彦伯:5年前,我更新一个弄堂的雨棚时,它还是少数样本。但现在,城市更新已经成为大家熟悉的词,得到广泛认同。在这个过程中,里弄街区的价值日益得到重视,居民参与、基层自治,渐渐形成了一套机制,而非个案。
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种城市更新的想象。我归纳了三个方面的转变。
其一,由点到面,存量历史街区的公共空间更新样本飞速增加。
其二,由硬到软。过去做建筑设计,大多面对的是硬件设计与改造。但现在,设计师更像产品经理,提供服务,使用者是客户。从社会意义上,对人与人之间关系的促进更加重要。
其三,由表及里,不宜涂脂抹粉,尤其不能仅仅把外立面刷得好看,内部使用功能却没有改善。从外表的空间美化,向内在城市治理转变。
当下城市中心,尤其老城区,面临居住人口的流失、活力的缺失、老龄化等问题。“像对待老人一样尊重和善待城市中的老建筑”“在保护中更新、在更新中更好保护……”里弄微更新,探索的路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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