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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破舊的通道成滬上網紅打卡地,他們做了什麼?

龔丹韻
2022年11月21日09:26 | 來源:上觀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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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昏暗破舊的通道,如今成為網紅打卡地,他們做了什麼?

提亮,從路到園

蘇州河邊的M50創意園區內,紡織紗廠的工業遺存大大小小錯落其間。外牆的旋轉樓梯若隱若現。打扮時尚的年輕人往來穿梭,每一個拐角、每一間屋子,或許都能遇到驚喜。

作為上海當代藝術的聚集地之一,這片園區的工業風格似乎顯得理所當然,甚至給了藝術氣息某種加分。

然而微更新,依然迫在眉睫。

廠房與廠房之間,有幾條狹窄、逼仄、長年不見陽光的通道。緊挨4號樓的通道,其狹窄、昏暗程度曾為其中之最,可偏偏園區南片唯一的公共廁所正位於此。更新之前,“要不是為了上廁所,我絕不會走這條路。”一位路人這樣表達,“廁所也暗,晚上有點嚇人,使用不太方便。”

面對如此消極的空間,M50園區起初的訴求簡單直接:提亮。常駐M50的藝術家、公共藝術策劃人劉毅受邀,為這條弄堂設計路燈。

劉毅了解4號樓的前身是紡織廠車間,熟悉兩邊的畫廊、工作室。“通道也是公共空間,是游客可以漫游的空間。”劉毅說。他與M50藝術總監葉蕾經過一番商議,雙方達成共識,調整了更新方向。

裝幾盞路燈只是一種頭疼醫頭腳疼醫腳的方法,倒不如用藝術手法把通道當成公共空間,當作常態化的公共藝術舞台,既能表達這方土地的歷史文脈,同時又和當下的人、現場的環境發生關聯。“M50弄堂計劃”由此誕生。

在劉毅看來,不用大興土木、大動干戈,公共藝術同樣可以為社區、園區的共建與更新出一份力,如果做得恰如其分,與場地匹配度高,那將會產生超乎想象的效果。

“以藝術這樣的軟活動介入,激發人與人的互動關系,以開放的公共空間作為年輕人的藝術實踐教育基地,以豐富的共創策劃來聯動社區居民、游客和藝術創作工作者。”劉毅如此概括更新思路。

那麼,這些昏暗的弄堂,究竟該用哪些藝術內容去提亮呢?首先還是調研。

2017年,M50園區曾經展開了一場壁畫牆繪活動,同樣是由劉毅帶領團隊創作的。

通過牆繪,工業遺存與它過去的文脈有了呼應,又因為園區當代藝術的氛圍,顯得獨特又貼切。

這一次,卻不僅僅是牆繪那麼簡單。幾條弄堂是一個個立體空間,如何在創作藝術作品的同時,又確實對弄堂功能起到提升、更新的作用?

劉毅拿德國魯爾工業區的更新作為對標參考。

19世紀上半葉,大規模煤礦開採和鋼鐵生產使德國魯爾區成為世界著名的重工業區之一。20世紀50年代,隨著煤炭、鋼鐵經濟的衰退,重心轉移,魯爾區淪為德國西部失業率較高的地區。於是,綜合性、系統性地通過工業遺存來進行旅游開發,從而達到區域復興的更新之路開始了。

一些工業遺存被轉化為博物館,如鋼鐵廠、煤礦廠、焦化廠,由此吸引了大量親子家庭來旅游。導游來自原廠工人,他們的介紹和講述充滿情懷與故事,也激發了社區參與感和認同感。

廢舊的礦場小火車被改成園內游覽工具,整片的工業建筑由此連成一個大景點。同時,一些老廠房吸引了廣告公司、設計公司的進駐,魯爾區逐漸轉身為現代設計產業中心。

最讓劉毅感嘆的,就是魯爾區的公共空間激活利用。比如“北極星公園”,原本是一片煤礦廢地,現在被改為多用途的公共空間。這裡可以舉辦各種大型的戶外運動、戶外演出、戶外藝術展等,結合附近河道恢復自然生態的舉措,工業景觀和自然景觀兼具的場地,加上文化藝術演繹,充滿無窮魅力。

劉毅感到,位於蘇州河畔的M50與魯爾區有部分相似之處,是上海曾經作為工業重鎮的縮影。隻不過它體量較小,卻不妨礙打開思路。

本世紀初,蘇州河邊工廠大面積搬遷,莫干山路50號留下一片空廠房。有些廠子倒閉不久,便對外租賃。幾位藝術家相中了莫干山路,把國際藝術圈的人紛紛帶了進來,當代藝術的中外交流就在世紀之交的上海開始了。

從此,原本的上海第十二毛紡廠車間成為畫廊,技術科辦公室成為工作室,工人浴室成為創意商店。近一個世紀裡,M50創意園的廠房經歷了民族資本—公私合營—國有企業的變化歷程,名字從信和紗廠、上海信和紡織廠、上海第十二毛紡廠到上海春明粗紡廠。

而如今,它是上海蘇州河畔唯一保存相對完整的工業區,建筑形態覆蓋了20世紀30年代到90年代的各種類型。

這意味著,這片藝術園區,除了藝術活動,其本身就可以成為品讀城市歷史文化的工業景觀博覽園。與德國魯爾區相似,這裡的公共空間也能成為游客游憩、觀賞、品讀的對象。

把園區當景區打造,隻要配上一些小標志、小燈牌、小裝置,就能起到大效果。葉蕾作為M50園方的項目負責人表示,看似只是藝術手法的微更新,然而他們希望在這個社區裡,不僅每一扇關閉的門內有藝術氣息,整個公共空間也能處處見到藝術,見到人的活動,與這座城市的歷史文化產生聯動

縫合,貫穿歷史與當下

思路已定,具體怎麼操作?

不是拍腦袋設計,也不是悶頭創作、執行、隻待結果。整個過程被變成了一場再現城市歷史與文化的藝術活動。

葉蕾和劉毅定向邀請了上海視覺藝術學院、上海工藝美術職業學院、上海大學上海美術學院3所藝術院校的師生團隊,前來參加“M50弄堂計劃”的藝術作品比賽,各自為這些弄堂量身定做藝術作品,再邀請各路人馬作為評委,評出優秀作品,並在弄堂裡落地。

獎項以鼓勵為主,不排名。評委人員中不僅有藝術家、教授、博物館人員,也有紡織廠老工人、保安。公共空間最終是為人服務。

這個板塊取名為“弄堂織識”,在賽博朋克、潮藝術、游戲與動漫美學風格下,以新媒體、壁畫、參與性藝術、燈光裝置、聲音、動畫、網絡藝術等不同媒介的創作,來對位歷史中的紡織知識與視覺面貌。簡單說,盡可能圍繞“紡織”這個主題開展藝術創作,展示上海的歷史文化、工業遺存。

主辦方先帶領參賽師生們翻閱歷史資料、參觀紡織博物館。接著定下一些規則,如作品必須是為幾條弄堂量身定制,突顯公共性,絕不能把藝術家工作室的作品直接搬到公共場所。好的公共藝術作品,應該是對現場負責、讓群眾獲益,並且享受其中。

“風格還是要指定,不然所有東西堆在弄堂裡,會顯得亂七八糟,我們畢竟還是一場公共空間的微更新,不妨看成一篇有趣的命題作文。”劉毅說。之所以統一為賽博朋克、動漫美學風格,是受到城市霓虹燈的啟發,這些上海風格元素既帶有賽博朋克的潮流電影味道,又可以有夸張、塑形的空間。

園方還邀請了紡織廠老工人、園區工作人員、常駐藝術家與參賽師生們交流,給他們提供更多靈感。

最終交出來的作品,超乎意料。

學生獲獎作品《紡織工具》是一張絲網印刷的海報。提取的工具剪影有梭子、手搖紡車、經車、緯車、線等。挂在弄堂中,圖案鮮明,直接進入觀眾視野,給人強烈的視覺沖擊。

《M50游覽共創裝置》特別好玩。它在木板上,用布、毛線繪制出一張M50園區地圖。園區內的景點與藝術工作室位置被螺絲標記出來。在木板下方的凹槽中擺放著一些毛線,參觀者可以自行拿取毛線,自己在螺絲之間纏繞,繼續給這幅地圖增添地標和細節。

這幅地圖變成了觀眾與作者共創的藝術,每個人既是作品的觀看者也是作品的創造者,大家對M50的印象像絲絲縷縷的毛線交纏在一起。上一位觀眾完成的互動,給下一位觀眾呈現一個全新的M50地圖。

園方工作人員表示,他們把畫廊的繩子和絨線放好后,果然有游客路過看到,開始繞線圈。一周后,地圖被繞滿。“藝術家搭建了一個舞台,但主角是大眾,所有人一起創作,永遠沒有完成的那一天。”園方工作人員感嘆。

《紡織榮耀》則由劉毅帶領幾位學生共同完成。作品同時也達成了最初目的:點亮原本昏暗的弄堂。

材料使用霓虹燈軟管、亞克力、寫真布、木制畫框、射燈等,從老上海的紡織業商牌中提取圖形元素,結合紡織廠的獎狀、獎杯等形象,制作出一些閃耀的燈牌。

這些燈牌被懸挂在整條弄堂的天花板上,增加絢麗色彩。採光問題解決了,還給這條弄堂賦予電影場景般的氛圍。如今的4號樓通道轉身成為“網紅”,不少路人被霓虹燈牌吸引,紛紛前來參觀、拍照。

學生獲獎作品《織出縱貫線》則用霓虹燈、丙烯制作出不同形態的紡織機,讓當代人縱覽紡織機的發展歷史,也濃縮了紡織廠一路走來的變化歷程。燈光的運用,使作品給人一種在紡織未來的感覺。

還有一些作品,運用燈箱、小屏幕播放H5動畫、老照片。視頻與圖片裡曾經的蘇州河碼頭訴說著一段過往,但閃亮的霓虹絲帶、紗線飄過碼頭的上空,給人一種強烈的時空碰撞感。

《時代M50》則是一面鏡子,放在弄堂裡,成為俊男靚女們的打卡鏡。鏡面被設計成雜志封面的效果。

游客們隻要靠近鏡子,拿起手機自拍,就可以收獲一張充滿時代感的雜志封面照。鏡面上貼有“勞動模范”“最佳擋車工”等紡織廠元素的標語,讓游客體驗一把成為周刊封面人物的感覺。有藝術家評價它是“元宇宙中的紗線游戲”。

值得一提的是學生獲獎作品《縫合》。縫紉代表著紡織工廠的技藝。這組作品,把老弄堂裡牆上、地上的裂縫,用涂料畫成紗線進行“縫補”。

弄堂裡的幾處裂縫,沒有被水泥匠修補,反而被刻意畫出來、用“紗線”縫起來。所縫之處,皆吸引路人眼球。這樣的裝飾畫既呼應M50的歷史,又用直觀易懂的方式向參觀者展現主題。不費一磚一瓦就達到了弄堂更新的目的。

然而評選時,評委產生了分歧。有專業評委表達異議,認為這種表現手法在當代藝術領域已經比較常見,有“模版套用”之嫌,創新性不夠。也有專業評委比較認可。而大眾評委,如工廠老員工、保安等都非常喜歡,覺得通俗易懂。大家經過一番唇槍舌劍,最后還是決定給作品頒獎。

“我們一開始的主題就很明確,這是公共藝術,是藝術更新、工業遺存的激活。場所的公共性、服務性,藝術裝置與大眾的互動與文化表達是第一位的,它不是單純展覽館內的藝術,不是隻討論藝術的問題。手法或許老套,但是放在弄堂這個場景中,確實好用。”劉毅解釋說。

該作品出自上海工藝美術職業學院的學生。她是上海嘉定人,坦言自己此前對蘇州河了解甚少。這次活動,老師帶他們參觀紡織博物館,再了解蘇州河畔的工業歷史,“大開眼界,長了很多知識。”她如此形容博物館的見聞。骨頭打磨的針、紡織標本等令她如痴如醉。回家后,本就學過織毛線的她,立即想到了針線活兒。結合M50裡看到的地面裂縫,她想到了針線修補的方式。

縫補的紗線並非隨意畫上去的,她與另一位繪畫的同學查閱了一些縫補手法,把它們融入畫中。執行過程比想象中艱難,畢竟在真裂縫上作畫,顏料上色、形狀勾勒頗具挑戰性。

不少路人經過,紛紛拍照,“搞得我很不好意思,但想想,這個互動過程也是一種縫合”。有人問她在做什麼,有路人說很好玩,甚至有年輕人把手按在裂縫的地面特意比畫幾下。

取景,人的參與才是風景

如今,人們在M50走走逛逛,可以並不急著鑽進某個展覽或工作室。在戶外的公共空間漫步休閑,幾條弄堂內的藝術作品默默講述著故事,路人因此更加了解這個園區不隻有當代藝術,也是城市河濱的一段歷史與文化的縮影

點亮的弄堂裡,被放了把公共座椅。椅子原本就有,只是乏人問津。

如今,配合邊上的牆繪,園方邀請學生、員工用紗線編織椅背。看到的路人如果有興趣,也可以編織幾下,再坐下,安靜地品讀空間裡的各類藝術裝置。

正巧弄堂有一處灰暗的死角,此前沒有內容。借助這次空間的藝術激活,在劉毅的力促下,這個小角落變身為一個“公共圖書館”。

這裡的每家畫廊、工作室,都有自己的畫冊,能否集成這些畫冊,做成一個二手圖書館?劉毅率先捐了一座書架、8本畫冊,再到處分享這個信息。慢慢地,附近畫廊都開始捐出自己的畫冊。幾個月后,沒有任何人打過招呼,有一家畫廊又默默捐了一個書架。

每個人都可以走進來欣賞、停留。畫冊中的東西是過去的靜物,但這方空間是活的,持續發生的。

這幾條弄堂火起來了。公共空間成為教學試驗田,時不時,有藝術學者、教授帶領學生到此教學,舉辦沙龍講座,也有藝術家在此交流。

在M50園區和劉毅的計劃中,未來,這方天地還可以策劃更多活動,如弄堂小劇場、弄堂時尚秀。希望更多人發現身邊的美好,人們對所在的城市和片區有更多關注和了解。

“弄堂共創”,讓公眾不僅成為欣賞者、使用者,也成為創作者。藝術,以軟的、有趣的、有內容的手法,契合了城市更新的理念:人民城市人民建,人民城市為人民。

參與設計蘇州河貫通工程的景觀設計師、上海市勞動模范毛項杰,時常帶領學生來蘇州河畔講學。

設計做得再好,沒有人理解,就是空洞的。”毛項杰解釋,一條岸線的生動更新,不能僅僅在硬件上激活,更重要的是人人參與。

她講解量、接待量最大的,就是華東政法學院到M50的岸線段。無論組成團隊的是小學生還是成年人,每一次講解,團員們都渴望知道城市發生了什麼變化,如何發生。

她曾遇到退休老人在河邊吟詩,看到孩子在更新后的河畔嬉鬧。也有M50的藝術工作者、學生在河邊寫生。

藝術家的參與賦能,讓游學課程變得更加豐富。她為此設計了帶孩子去蘇州河畔速寫的活動。邊走邊學中,讓孩子們感知河邊岸線的魅力,感知工業遺存更新后的文化魅力。

她發現,不少孩子就生活在蘇州河周邊,但他們起初並不了解這裡的歷史,也沒意識到岸邊的美好。為此,她組織設計更多類型課程,有工業歷史,有紅色文化,也有科教美育,還策劃了岸線邊的音樂直播,用多種媒介和手段,激活這個片區。

逐漸地,毛老師的蘇州河行走課程形成了品牌效應,積累了不少小粉絲。

同樣,M50園區從公共藝術的角度出發,開始了更多藝術與更新的融合。比如,最近剛剛結束的第三屆“M50上海當代藝術周”,規模不大,有點“悄無聲息”的感覺。但每一個跨入園中的觀賞者,都可以感受到蘇州河廠房與藝術的融合,感受“一江一河”景觀區域的氛圍,作品更加親民化、接地氣。

在葉蕾看來,為公眾服務的藝術,可以啟發創造才能、保存歷史記憶、美化公共空間、帶動地區經濟。

老廠房式“藝術社區”,未必需要大動干戈的硬件更新,藝術的手段不僅恰到好處,更給予其他點位城市更新新的啟發——如何在更新的公共空間裡植入趣味內容﹔如何用場地本身生動地講述城市故事,品讀城市歷史,而不僅僅是立一塊信息牌﹔如何讓路人在這裡產生文化感知上的興趣與互動,真正成為空間的參與者。

M50弄堂的盡頭,有學生把小小的破舊出口裝點成相機取景框,巧妙將內外兩個空間聯系在一起。

當人走進弄堂時,景是眼中框,人也是框中景。他們一起通向出口處的光,通往未知的、溫暖的遠方。

題圖來源:M50弄堂。受訪嘉賓提供

(責編:嚴遠、軒召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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