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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數據能否真正破解“非遺”的“基因密碼”

2022年01月14日12:29 | 來源:解放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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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研究者嘗試通過人工智能解析傳統技藝,引發其神秘感會否被破壞的討論

大數據能否真正破解“非遺”的“基因密碼”

■本報記者 鐘菡 簡工博

走進徐匯藝術館二樓展廳,多媒體影像將一整面牆變成壁畫,參觀者瞬間“穿越”至數百年前西藏日喀則地區的廟宇。

這場“妙像煥彩 化境入微——西藏日喀則地區13—15世紀壁畫專題展”的背后,由徐匯藝術館和上海大學上海美術學院數碼藝術系合作的實驗仍在持續進行:通過大數據的涌動,一組組全部由傳統元素構成的全新壁畫,正由人工智能逐漸“創作”生成。

這是上海大學上海美術學院近年來嘗試將“非遺技藝”等傳統文化進行數字化轉型的實驗之一。當今年北京冬奧會採用上海非遺項目“海派絨線編結技藝”手工藝品作為頒獎花束的消息贏得一片喝彩時,如何傳承和發揚非遺的討論再起。

一條被普遍接受的道路是將傳統技藝與當代設計結合,通過消費進入當代生活。而隨著數據時代的到來,上海一些研究者已開始嘗試通過人工智能來解析傳統技藝,以“零門檻”讓年輕人體驗成品背后的技藝。

當原本充滿神秘感與儀式感的非遺技藝被大數據破解出“基因密碼”並得以機械化復制之時,這對傳統文化的推廣、傳承和開發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

實驗◆◆◆

土族盤繡背后數據之美

2019年年底,來自青海省互助土族自治縣東溝鄉大庄村的李業尕走進上海大學上海美術學院的信息與交互設計工作室。

在這裡,師生們幫她調試好頭戴設備,又將一個臂環套上她的手肘。這位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土族盤繡”傳承人有些緊張,跟針線打了大半輩子交道的她從未想過會到上海參與一項科技實驗,但她又充滿好奇和向往,因為上海大學上海美術學院數碼藝術系主任李謙升告訴她,這次實驗可以向全世界講述土族盤繡的故事。

當熟悉的針線捧在手上時,李業尕很快平靜下來。指尖針線行雲流水般穿梭,傳感設備記錄下她身體的細微變化。桌子一旁,是與她同步實驗的上海大學上海美術學院研究生張婉君。此前,張婉君從未接觸過盤繡。

一天的刺繡過程會生成一張張圖表。一張放射光線一樣的腦電圖,紅色標注專注度,藍色標注放鬆度﹔另一張肌電圖,則以曲線直觀顯示肌肉力度的波動。

實驗之初,李業尕的腦電圖大片區域呈現藍色,但張婉君的圖像則以藍紅交織的紫色為主,被一圈紅色包圍。這意味著李業尕在刺繡過程中相當放鬆,張婉君則顯得緊張。肌電圖上的曲線呈現出相似的結果:李業尕大部分數據十分平均,而張婉君的數據時而停留在100上下,時而飆升至600以上。

實驗的后半程,設備開始記錄上海大學上海美術學院研究生宋安琪對盤繡30天的研習數據。對初學者來說,刺繡是緊張而枯燥的。實驗中段,宋安琪一邊刺繡一邊聽音樂甚至追劇,這樣的注意力轉移,使腦電圖上的藍色增加了。不過,因擔心這樣的“外在刺激”影響實驗變量帶來結果不嚴謹,所以后來被禁止了。“但從最終結果來看,聽音樂刺繡的那幾天作品反而特別好,與數據的呈現也吻合。”

這場實驗不僅記錄了非遺傳承人與初學者在制作盤繡經典圖案的時長、用線等數據情況,還採集到過去難以量化的身體數據。幾個月后,這項名為《土族盤繡的秘密》的研究在太平洋可視化大會數據故事大賽(IEEE PacificVis Visual Data Storytelling Contest)中獲得最佳數據故事提名。“這個項目最大的收獲是了解了‘無形’的非遺技藝可以通過‘有形’的數據來表示。”宋安琪說,技藝之美背后也有數據之美,是一種“規律性的存在”。

讓數據面向世界講述非遺的故事,將玄奧的“技藝”講述成現代人更容易理解的“規律”,是李謙升團隊所追求的。在徐匯藝術館此次展覽的一項實驗工作坊活動上,他帶來了數據採集的設備。頭戴設備形似耳麥,輕卡在頭頂,另一根傳感設備則觸在額頭處﹔採集肌電的臂環需卡在上臂處,震動后即開始記錄數據。兩件設備很迷你,並不會影響視線和操作。

李業尕手藝出眾,但一件耗時好幾個月的刺繡衣服,在集市上幾百元就賣了。而現在,她的作品通過實驗項目和上海公共藝術協同創新中心(PACC)的傳播,被國內外很多人看到。有非遺傳習展覽邀請她參加,有企業拿著衣服請她刺繡。如今,李業尕已經成為盤繡青海省級非遺傳承人,並在青海省海東市的互助彩虹部落土族園開設了土族盤繡工作室。

交鋒◆◆◆

手藝的魅力會否被消解

去年5月,“土族盤繡的秘密”在全國大學生藝術展演上以創新工作坊形式亮相,宋安琪是現場負責人之一,教觀眾如何繡出一個最基本的扣瓣。她坦言,設備對掌握技藝很有幫助:“很多人學習技藝隻能通過結果來判斷好壞,但數據記錄過程會讓人思考數據異常時自己做了什麼,對照結果來進行修正或反復練習。這樣的方式會對技藝特點記得特別清楚。”

李業尕的手藝來自母親,母親的技術則來自上一輩女性。中國諸多傳統技藝一直都是靠“家傳制”“師徒制”代代流傳。如今,技藝中“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那部分被數據量化了。通過數據採集和可視化呈現,初學者可以直觀地感受到自己與非遺傳承人的差別從而進行修正改善。此前上海設計周上展出過一組互動作品,針對緙絲、織帶、木刻、刺繡四種傳統非遺技藝,借助動作捕捉、眼動儀、腦電波傳感器、三維動態掃描等設備記錄、分析甚至復原非遺傳承人的動作、注視點、腦部活動和肌肉變化,猶如破解了非遺技藝的“數據基因”。進一步將非遺傳承人的身體數據制成“技藝檔案”並交由機械生產,從技術層面講是可以實現的。

但許多人對這樣揭開傳統技藝神秘面紗的方式難以接受甚至憤怒。從事傳統工藝推廣和策展的戴先生向記者坦言,公眾對非遺等手工技藝的熱愛,正是因為用近乎一生的時光從事某項技藝是一件神聖的事,但數據分析消解了這種浪漫和神聖感。“我們策展的重點是講述技藝背后人的故事,技藝是人對生活的感受和探索,而不確定性是手工的魅力。如果將這些技藝全部量化,甚至使用機械化手段生產,那麼傳統技藝的獨特性就不復存在了。這就像拋棄美食隻提取人體必需的營養素一樣乏味。”

“的確有人對數據分析和揭秘非遺技藝感到不理解。”李謙升曾和學生一起對倉央嘉措的詩集進行過數據分析和可視化呈現,由黃色到白色分別標記詩中由積極到消極的情緒。詩集中情緒的變化,讓數據的呈現狀如一朵盛開的向日葵。而對詩句中詞匯的統計也顯示,“愛人”“心中”“少年”等都是高頻詞匯——世人眼中的浪漫天才詩人,其創作似乎也有“套路”可循。

不過在李謙升看來,二者並不沖突。“願意鑽研技藝的人可以繼續鑽研,而我們則是站在更好地傳播和推廣傳統技藝的角度,從數據中去尋找其獨特性和文化價值。”在他眼中,大數據把公眾對文化藝術的了解門檻降低了。

在一些業內人士眼中,一個“非”字已經說明非遺技藝最重要的並非最終呈現的產品,而是創作過程的技藝本身。“讓更多的人了解技藝,願意參與體驗技藝,或許比過去‘消費是最好的傳承’這一觀點更新、更好。”

傳播◆◆◆

“好玩”才能讓年輕人接納

李謙升和同事們曾經在寧波雙年展上推出過一件《造像度量經可視化》作品,通過對多個造像的數字化分析,直觀再現文字記載的內容。參觀者推動造像不同區域,圖像比例就會出現相應變化,旁邊的數據則會顯示出與文字記載的匹配程度。市民徐冬對這個項目印象深刻,他發現越接近原始比例,造像就越有庄嚴之美,這又讓他反過來對原本晦澀的書本產生了興趣:“不同於現代度量直接告訴人們一個尺寸,古人度量是運用造像本身一部分作為標准單位,這種‘相對’的理念超越技術,蘊含著哲學智慧。”

“不解釋,去感受”——在以非遺技藝為代表的傳統文化推廣傳播中,越來越多的人希望“傳統”與“當代”、“他人”與“自己”能自然聯系在一起,“最好的傳播推廣不是反復說教,而是給人啟發。從實用角度來說,‘非遺’不是當代生活的必需品﹔但從文化角度來說,卻蘊藏著歷史與人文記憶。”在一些業內人士看來,面向當代年輕人推廣和傳承非遺,不要講那麼多大道理,而是通過“好玩”的產品或方式,讓年輕人喜歡和接納。

“玩”也是李謙升常常挂在嘴邊的詞。李謙升把師生們從媒體傳播、數據設計、文創開發等角度開展的研習創作,通稱為“玩”。

用傳感器記錄分析非遺大數據的靈感,也是源於“玩”。2015年前后,李謙升在美國麻省理工學院多媒體實驗室學習,有個俄羅斯同學制作了一款可記錄肌電波的設備,本意是想記錄騎車時的姿勢變化,后續可用於自動剎車裝置等工業設計開發。小時候學過書法的李謙升靈機一動拿來“玩”,想看看寫字時的肌肉數據——“這項技術可以把傳統文化變成好玩的形式,吸引更多人。”

“現在許多人提到‘非遺’想到的都是各種手工藝品,但非遺的核心其實是技藝。”在戴先生看來,“玩”得起來或許是吸引當代年輕人的關鍵。

合作◆◆◆

人與人工智能是種協作

徐匯藝術館展覽進行的同時,一組組數據正在“雲”上高速運行:此次數字創作營的項目之一,就是讓人工智能來畫古代壁畫——將學生前期整理的兩千多張壁畫素材給機器學習,人工智能將生成全新的“古老壁畫”。

李謙升向記者展示了尚在進行中的人工智能繪制壁畫的雛形:佛像的形體隱約可見,還有一幅似乎模仿出“千手”形象,壁畫上常見的紅藍綠黃配色,搭配得也和現實中的文物十分接近。“隻要給人工智能足夠多的素材,生成自然逼真的壁畫不是問題,而且還可以生成動態壁畫。”

非遺要融入現代生活必須創新。以李業尕從事的盤繡為例,流傳至今的圖案不過20多個,商業化開發很快就會失去新鮮感。而許多非遺匠人身處偏遠地區,創造力有限。上海公共藝術協同創新中心發揮上海的資源優勢,促成設計師和企業與非遺傳承人結對合作。

相對成本較高的“人對人”合作模式,李謙升探索起“機器對人”模式:如通過人工智能對盤繡技藝的學習,生成一批新圖案供從業者選擇。

然而這樣的方式在戴先生看來猶如“打開潘多拉的盒子”:“非遺重在保護技藝,圖案的創作也是技藝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他看來,非遺是一代代人對自然山川、花鳥風物的觀察、思考和提純並融入技藝,如果讓電腦代替人思考而人僅僅是完成手工活,“那究竟誰是電腦誰是人?”

市民陳湘喜歡穿漢服,一些服裝上用上了非遺技藝。在漢服愛好者中,機繡、半手工半機器的手推繡和手繡價格涇渭分明,手工成分越高價格越貴。“如今的機器已經可以做成很多圖案,甚至能完成人手無法做到的工藝,但人工會根據效果不斷調整,這種變化感是機器無法模仿的。”

李謙升把設計師、手工匠人和人工智能的關系視為“協作”:“設計師關注的是高水平的作品,人工智能則提供批量化的解決方案。手工匠人依然可以根據工藝特點和喜好,挑選並改變元素。”

“當敦煌研究院等博物館已紛紛把文化遺產數字化並開源共享時,非物質文化遺產怎麼能拒絕數字潮流呢?”李謙升認為,數字化不僅是保存,更是賦能:“作為研究者,我們不是從需求端去想這件事情到底有什麼用,而是思考如何結合會更加有趣,展示更多可能性。”

今年,他將著手通過三維建模還原,讓觀眾“走進”非遺傳承人勞作的場景,並通過可穿戴設備與傳承人一起學習技藝。“我們關注傳承人,關注技藝,通過數據讓大家有直觀的感受,比拿著成品更能讓人體會手工的溫度。”(來源:解放日報)

(責編:嚴遠、韓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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