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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人與長河的交響(人民眼·行走黃河(上))

本報記者  李泓冰  姜  峰  李  棟  季覺蘇
2020年01月03日08:33 | 來源:人民網-《人民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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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圖①:冬季的青海貴德縣黃河濕地成了生機盎然的“天鵝湖”。
  新華社記者 張 龍攝
  圖②:本報“2019行走黃河”採訪組在青海瑪多縣黃河源頭牛頭碑。
  資料圖片
  圖③:甘肅蘭州水車博覽園。
  新華社記者 陳 斌攝
  圖④:甘肅景泰縣龍灣村不少村民通過在黃河石林景區趕“驢的”,實現脫貧致富。
  新華社記者 潘昱龍攝

  寧夏中衛沙坡頭地區黃河拐彎處。
  新華社記者 劉詩平攝

  序曲

  “中國川原以百數,莫著於四瀆,而河為宗。”黃河之水天上來——天,在高處不勝寒的青海。

  黃河發源於巴顏喀拉山北麓,在瑪多縣先后穿越兩大水源補給湖——扎陵湖和鄂陵湖,向下游地區奔騰而去。“鄂陵湖出水口斷流8公裡,出水量隻有每秒0.001立方米。”1999年,黃河源頭斷流的消息,震驚全國。這一年初夏,本報“行走黃河”採訪組從黃河入海口溯源而上,長途跋涉34天,目睹黃河入海處斷流、源頭河床裸露等景象,一路發回數十篇報道。

  咆哮萬裡、奔流千年的黃河,還能重現大河浩蕩嗎?

  20年后的深秋,本報“2019行走黃河”採訪組重攀瑪多縣海拔4610米的牛頭碑,極目黃河源。扎陵、鄂陵“姊妹湖”碧波浩蕩,鷹擊長空,野驢奔逐,萬類霜天競自由。

  順河而下,盡覽長河巨變。

  黃河水清了,護河人拼了。“河官”們扛使命擔當、探保護路徑,源頭牧民轉型生態管護員,治沙人扮綠騰格裡沙漠,大青山的挖山工反哺母親河,綠色長城變“銀行”,“絕地”做活水文章……

  18天,4000公裡,黃河上游段採訪覆蓋青海、四川、甘肅、寧夏、內蒙古的16個市州24個縣(區、旗)。時隔20年再次行走,記者深切體會到,“讓黃河成為造福人民的幸福河”已成為人們的共識。

  2019年9月18日,習近平總書記在黃河流域生態保護和高質量發展座談會上強調,治理黃河,重在保護,要在治理。

  河之福,人之福。從“治”河,到“福”河,人與長河的關系,出現古今未有之變,奏響相惜相親的新樂章。

      

  樂章一

  沖突·和解

  沿著鄂陵湖巡護完草原,爾杰仁增回家了。

  溫暖、齊整的氈房裡,妻子燒好了熱奶茶,揉好了青稞面,為他驅走寒氣。幸福的小日子,讓爾杰仁增覺得格外舒心。

  然而,12年前移民搬遷時,他可難受著哩!

  懷揣安家費,拉扯著妻女,與世代牧戶身份訣別。“草都被牛羊和沙鼠啃沒了,草場成了黑土灘,沙塵暴比刀子還狠,終年積雪的布青山都摘了‘雪帽’……”

  難受的還有曲洋才讓。

  當鄉干部多年,他熟悉瑪多的山山水水:河源的大湖小泊,多得像天上的星星﹔上世紀80年代,當時人口不到一萬的瑪多激增上百萬頭牛羊,也讓它一時因牧民人均收入全國第一贏得“首富縣”的名頭。

  生態透支,雖說發展速度上去了,但大自然的報復也來得快:七成草場退化,黃河源地區年均降水量從以往的326.3毫米驟降至2003年的24.1毫米,湖泊數從4077個銳減到1800個。

  “縣城15口水井,隻剩6口能出水,得跑到河邊鑿冰取水。”守著河源沒水喝,曲洋才讓急得上火。

  一滴,一滴,又一滴……三江源漫天皆白,晶瑩的冰川泛著神奇的藍光。冰凌滴下的雪水,汩汩匯成小溪,小溪又匯成小河,一路向東涌流。

  在冰川前搭帳篷住了一夜,青海漢子李曉南聽著那涓滴而下的聲音,忘了海拔,忘了頭痛,心中滿是敬畏,那是無比澄澈的大江大河之源啊!

  2005年,他被調入一個緊急成立的新機構——青海省三江源生態保護和建設領導小組辦公室,擔任專職副主任。國家啟動三江源生態保護和建設一期工程,對“中華水塔”的應急保護開始了。

  這是破釜沉舟的背水一戰。

  包括瑪多在內,青海超過15萬平方公裡的國土全面實施沙化治理、禁牧封育、移民搬遷、工程滅鼠。

  “治不好三江源,我們就是歷史的罪人!”李曉南直言。

  “退化草場全部禁牧,佔全縣3/4。”10年前,時任黃河鄉副鄉長的曲洋才讓親歷河源大移民,“先后搬遷585戶2334人,一半牧民遠走他鄉。”

  “十帳五空”,爾杰仁增們的“出河源記”充滿無奈。人與自然、發展與保護的沖突,寫在瑪多大起大落的發展拋物線上。

  剛履新的李曉南,3天沒敢上班,“躲家裡,沖牆上的地圖犯難”。

  一期工程,難在“點多面廣項目雜”:點多,涵蓋4州17縣市,怎麼統籌?面廣,牽涉發改、林業、農牧、環保等多個委辦廳局,如何協調?項目雜,退牧還草、水土保持等22項工程1041個子項目,誰來落實?

  面壁后的李曉南找到“牛鼻子”:建章立制,讓一張“施工圖”管到底。

  “三江辦”扮演起“總承包”,工程一干就是10年。2015年一期工程竣工時,三江源各類草地產草量提高30%﹔水資源量增加近80億立方米,相當於560個西湖!

  李曉南10年間往黃河源頭跑了不下20趟,揣著指數攀升的血糖儀,每天打胰島素……

  如今,“千湖之縣”瑪多重生了,湖泊數量創下歷史新高:5849個。

  2015年底,三江源國家公園體制改革試點方案通過審批。改革理念一脈相承:成立國家公園,讓一塊牌子管到底。

  轉任三江源國家公園管理局首任局長,李曉南投石問路,“社會管理歸地方,生態就歸管委會。”

  曲洋才讓也在適應新角色——黃河源園區管委會資源環境執法局局長。“縣森林公安、環境執法、國土執法、漁政執法、草原監理等整合成一家,形成了合力。”

  體制性沖突逐步化解,人與河源的關系也重新定位。

  放下牧鞭領工資,包括爾杰仁增在內的2559名牧民當上了生態管護員。“姊妹湖”畔熟識的一草一木,他要嚴格監測,還要嚴防盜獵盜採。他的手機攝影水平越來越高,“拍到了不少藏原羚、藏野驢、斑頭雁呢!”

  生態管護員微信群裡上傳了一張久未露面的雪豹照片,李曉南不知向多少人展示分享過。雪豹、灰熊有時去牧民家偷嘴,傷了牛羊,牧民也體諒,“那是國家保護動物,金貴著哩!”

  生態管護員“戶均一崗”全覆蓋,昔日的河源生態索取者成了生態守護者,分享生態紅利。

  人與河,開始和解。

  樂章二

  治理·反哺

  命運仿佛跟唐希明開了個玩笑。

  鉚勁考上大學,“是心裡藏個念想,逃出老家這窮地方”。

  臨到畢業分配,結果是:唐希明,回寧夏中衛,治沙去。

  打開衛星地圖,黃河“幾”字形的西北角,觸目驚心的黃——那是中國第四大沙漠騰格裡。

  “風沙最烈時,距離中衛城區不足4公裡。”沙臨城下,在黃河北岸,沙暴襲來時甚至有人丟了命。

  騰格裡、毛烏素、庫布其……世上沒有哪條大河,如此迫近荒漠化威脅。

  唐希明拎起“干”字杵,一板一眼演示他發明的“造林神器”。“用底端卡槽卡住檸條根,手壓上橫杆,腳踩下橫杆,往沙裡頭一杵,一棵樹就種成了。”他咧著嘴笑。

  上手一試,記者秒變種樹高手。這玩意兒比用鏟子在沙裡挖坑容易,好栽﹔下橫杆可作標尺,確保樹苗扎進濕沙深處,好活﹔省勁易學,好用。

  “三好神器”拿了專利,正廣泛推廣,唐希明可沒要一分錢,“既然‘打回原籍’,那就跟沙干到底了!”

  腳踏“干”字杵,沙丘上的唐希明就像一根折不斷、埋不住、旱不死的檸條。如今,他已是中衛市治沙林場副場長,大小是個官,可黑瘦黑瘦的模樣,咋看咋像農家漢。

  萬千檸條,讓塞上江南的綠洲在中衛甩出了長尾巴,硬是讓騰格裡沙漠在黃河面前后退20公裡。

  你種檸條,我栽紅柳。在水肥草豐的九曲黃河第一彎——四川若爾蓋濕地,人與沙如今已進入“拉鋸戰”。而在5年前,當地人還曾驚呼:“再不治流沙,將來隻能放駱駝了!”

  若爾蓋縣林業和草原局工作人員劉海金,自信滿滿地向記者展示“生態戰術”:打下柳樁,用柳條編成方格護欄,阻止沙丘流動,再施有機肥,撒入草種,植入紅柳樹苗……

  過去兩年,紅柳存活率超過85%,這些“地球修理匠”將沙丘穩穩裝進“包圍圈”。

  有人堅守,也有人把生態環境治理做成了產業。

  幾年前,丁茂把北京的寫字樓賣了。

  老同學替他不值:“30多年,從一介書生到打拼出一棟大廈,為修復老家的礦山,扔了?”就連留學海外的一雙兒女,也被丁茂叫回內蒙古包頭,舉家跟大青山較勁。

  走進笸籮鋪治理區,目力所及是單薄的危岩山體、密布的大小礦坑。“上世紀50年代起,大青山就成為城建取石基地,村民以採石、碎石為生。”包頭市青山區副區長徐茂華指向一處被炸得“瘦骨嶙峋”的“五指山”。

  治理區內,數十台大型機械轟鳴。礦山生態修復,是個燒錢的“無底洞”。堅定企業投資信心的,是政府的治理決心和大力引導。黨的十九大以來,青山區全面啟動大青山南坡礦山環境治理和生態修復工程,清理非法工礦企業100家。“僅笸籮鋪治理區,就對17家採石碎石企業清零。”徐茂華語氣堅定。

  治山水為本,水從哪裡來?

  “從沿黃小白河濕地,遠程調水到山腳舊礦坑改造的水庫,再用泵提到山頂13座水塔,將廢棄礦坑改建為30個蓄水池,解決供水問題兼做景觀。”徐茂華扳起三根手指,“用好黃河水,存續天上水,留住地表水。”

  禁採斷生計,人往哪裡去?

  修復工程用工上萬人次,幫助沿山村民增收3170萬元,“挖山人”變身“修山人”。大青山南坡修復工程已完成礦坑危岩體治理6平方公裡、人工造林6.76萬畝、栽植苗木665萬株。最新氣象監測顯示:局部年降水量增加30至40毫米。

  山河治理,遠非朝夕之功。一邊砸錢修山,一邊融資養魚,丁茂心有期望,“我就當好‘修山工’,營收且看下一代。”

  說這話時,夕陽洒在這位一米八的西北漢子肩頭,整個人看上去像青山一樣厚實……

  樂章三

  開發·轉型

  “吱呀呀”,細水潺湲。

  黃河南岸,甘肅蘭州市水車博覽園,12架大水車唱著古老的黃河謠。

  464年前,第一架黃河大水車橫空出世。16米直徑、30根雙排輻條、400余個木質部件,60多名工匠制作安裝耗時3個月,一架大水車可灌溉良田400畝……新中國成立時,蘭州仍有大水車250余架。

  “轟隆隆”,水龍咆哮。

  高峽平湖,青海龍羊峽水電站。2019年10月下旬,上游來水豐沛,泄洪孔道噴涌出近百米高的巨浪,彩虹飛架浪尖。

  最大壩高178米,年均發電量60億千瓦時,庫容247億立方米……從1976年到1987年,10萬建設大軍人拉肩扛,建成代表當時中國水電工程最高水平的“龍頭”。除了發電,還能保障下游沿黃省份的灌溉、防洪、供水。

  從水車到水電站,智慧的黃河人,向來“敢縛蒼龍”。

  “嘿,摸摸這個機組,它都58歲了!”在甘肅鹽鍋峽水電站,黃河上游水電開發公司副總工程師冶海廷向記者引薦他的“老哥們”——這是黃河干流最早發電的大型電站。

  從李家峽、公伯峽,到拉西瓦、青銅峽,冶海廷大半生輾轉於黃河上游多個梯級水電站。“年輕時建電站,從黃河取水,擱一夜才能洗臉刷牙。最頭疼春汛,得連喝幾個月渾水。”

  現在,黃河上游20多座“明珠”成鏈,形成攔沙陣。冶海廷忍不住自豪,“要不是水庫攔蓄,那塞上江南、河套平原怕都得喝渾水。”

  服役已近花甲,鹽鍋峽水電站迎來新一輪自動化控制技術改造。

  走進水電站“大腦”綜控室,安全運行“6765天”的顯示屏下,兩名值長正操控著復雜的系統。“以前這屋裡得坐15個人,現在就倆。”冶海廷親歷了水電站技術水平從低到高、從依賴進口到自主設計的巨變,“以后設備自動化免維護,年輕人再不用像我一樣辛苦地追著電站跑。”

  冶海廷說:“以前建電站,現在管電站,再改造升級幾個‘老哥們’,這輩子就撂在黃河了!”

  “老龍頭”龍羊峽水電站也在轉型,新的水光互補技術,讓它煥發“第二春”。

  從水電站西行50公裡,一片亮汪汪的光伏“藍海”,規模令人震撼。“裝機容量85萬千瓦,2015年全部並網發電,堪稱龍羊峽水電站的‘虛擬水電機組’。”黃河上游水電開發公司光伏維檢公司副總經理李炬語帶自豪,“這項技術可將原本隨機、波動、間歇的光伏電,調整為均衡、優質、安全的穩定電源,並送入電網。”

  水光互補,兩家雙贏:龍羊峽水光互補光伏電站一年發電14.94億千瓦時,相當於龍羊峽水電站發電量的1/4,水電站調峰調頻性能隨之提高約30%。

  “對應到火電,相當於一年節約標煤18.4萬噸,減少二氧化碳排放48萬噸。”李炬揚眉一笑。

  “叮當當”,鑿石飛屑。

  蘭州黃河之濱,“黃河母親”雕像蒙上“面紗”。兩位老人,一個端詳圖紙,一個手握刻刀。82歲的設計師何鄂,正和老工匠修繕這座34年前由他們共同完成的雕塑。

  如天然圓石,溫潤流暢,“黃河母親”愛憐著懷中的孩嬰,溫情脈脈,恰如人與河的寫照。

  樂章四

  報償·共生

  10年前,寧夏平羅縣廟廟湖村人跡罕至。

  偌大的縣域,局促在黃河西岸,隻因東岸毛烏素沙地步步侵蝕。

  如今,橫亙在毛烏素與廟廟湖村之間的,是軍陣般的小白楊林。

  在家人攙扶下,83歲的王恆興給記者講述林的由來:這位曾經的煤老板,內疚於挖煤撕開太多“傷疤”,立誓“種樹向大地還債”,年過古稀注冊生態公司,2009年起造林治沙,種下4300畝“綠色長城”。

  沒想到,生態紅利成倍溢出。2013年,“苦瘠甲天下”的寧夏西海固地區1413戶7211名農民搬遷到新綠洲旁的廟廟湖。幾年下來,全村綠化率超過37%,靠著有機農業,村民腰包鼓了起來。

  一身時尚打扮的虎蘋,種大棚蔬菜掙了錢。她笑言,現在穿的都是網購“潮貨”。聊起在山上不通路、不通電還用不上水的苦日子,她慶幸“下來了”。

  剛下來,一看是沙地,心涼半截。一刮風,碗裡一層沙,這豈不是離了深山又進沙漠?

  才五六年工夫,眼見著林子把沙固住了,大棚蔬菜長得好著哩,虎蘋又肯下力,日子越過越滋潤。

  虎蘋的鄉親,也靠沙地瓜菜大棚種植摘了窮帽。水少沒關系,靠著節水滴灌,2075畝西瓜甜瓜遠銷廣州、香港。全村貧困發生率從52.8%銳減到0.54%。

  以前在山上,日上三竿都懶得出門。現在天一亮,廟廟湖就“活”了,去蔬菜大棚“上班”,去縫紉作坊趕網上接的活兒。

  離開廟廟湖,黃河流到內蒙古托克托縣。北岸工業園區內,有座在建的煤制乙二醇項目。

  “我們優先使用百公裡外呼和浩特市的中水,每天‘消化’兩萬多噸。末端經處理后,再銷售給下游鹽化工企業,確保污水零排放。”項目負責人王總鎮介紹,“光水處理設施就花了12億元,佔總投資的一成。”

  出工業園南行不遠,便是黃河上中游分界碑。

  大河北岸,川峁縱橫的黃土高坡,保留了20多孔土窯洞,坡下是熱鬧的仿窯洞農家樂。黃河上游段的句號,就畫在這個獲評“中國美麗休閑鄉村”的郝家窯村。

  在擁有50多間房的農家樂前台,一口斑駁的雙開門紅色桃木櫃很顯眼,那是郝爭平33年前新婚時唯一的嫁妝。

  僻處河灘,人均一畝田、庄稼不打糧,郝家窯村20年前是托克托縣發展的窮尾巴。腦子活泛的郝爭平擔任村黨支部書記,搞起黃河鄉村旅游,年創收超過5000萬元。

  “咱不能老‘靠水吃水’,而要巧做水文章。”郝爭平說。這一“巧”,讓黃河輕鬆了,百姓幸福了。

  百轉千回的“幾”字,在這裡留下寫意的一彎,瀟洒南下。

  長河應無恙,也驚人世殊。

    

  版式設計:張丹峰 沈亦伶


  《 人民日報 》( 2020年01月03日 13 版)
(責編:陳晨、韓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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