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意火爆卻面臨虧本,上海市區最后的非遺桶蒸糕還能做下去嗎?

“新店我是第一次來,不大好找!我愛人最喜歡吃他們家的蒸糕,她說,像小時候外公做的味道。”
2022年2月28日上午,市民金先生從老北站坐地鐵帶走路,花了一個多小時才來到這間位於滬閔公路上的“阿小弟桶蒸糕”店。稱上一塊十斤裝的核桃紅棗糕,仔細地裝進布袋裡,金先生一下心就定了。
小店開了十多年,去年12月搬到現在這個新地址。那塊“上海市非物質文化遺產”的門頭招牌,和其貌不揚的店面頗有些反差感。
地處江南的上海,從不缺少懂得米蒸糕的知音饕客。即便如此,對於“阿小弟桶蒸糕”的長期擁躉們來說,這間店的存續從來不是一件小確幸的事情——他們差點就再也吃不到這口香甜軟糯的滋味了。
一、秘方
最近的店裡一片祥和,久違的陽光從窗戶洒進潔淨的工坊,師傅們有條不紊地根據訂單,將一籠籠口味各式的蒸糕上鍋,完全看不出就在一個月前的春節熱銷檔期中,一派“兵荒馬亂”、火力全開的景象。
白糖、紅糖、蜜棗、赤豆、核桃紅棗,小店蒸糕總共5個品種。吃了十幾年的老客人每次回購,都很清楚今天要來拿什麼。“家裡小孩關照要吃蜜棗的”﹔慕名而來的新客人則會有些舉棋不定:“哪個品種買的人最多啊?幫我切四分之一先嘗嘗味道。”
58歲的老板娘宋愛華一邊秤糕、找零,一邊在向新客人熱情指導。
“拿回家隔水蒸一蒸是最方便的吃法,油裡煎一煎味道更好,我自己最喜歡直接冷吃,別家的糕冷了咬都咬不動,我們的糕冷吃是另一種風味。”
老板羅仁官今年60歲,小名叫“阿小弟”。這個名字在顓橋安樂村的鄉親中間無人不曉,真要叫羅仁官的大名,反而沒人知道。問起怎麼會起了個“阿小弟”的店名,宋阿姨爽朗地笑了,“我老公的小名‘阿小弟’叫得響,這個店名不是蠻好記?”
桶蒸糕是閔行顓橋地區的傳統年俗小吃。舊時鄉間逢年過節,或遇紅白喜事、建房上梁,農家都會蒸糕招待四方鄉鄰和外地的幫工,討個“節節高升”的好口彩。
糯米和粳米磨粉混合,再用專門的杉木桶作為蒸具,蒸好后呈直徑三十厘米、厚十多厘米的圓筒形,這是桶蒸糕最古典的樣式。
前店后工廠,宋愛華扮演靈魂中場的角色。這邊招呼完遠道而來買糕的客人,她又馬上跑到后廚准備再做一批新的白糖糕。
鍋裡的水燒開了,屋裡蒸汽氤氳,她手腳麻利,將一層米粉一層白糖均勻鋪在木桶裡,木桶上鍋大火開蒸﹔20分鐘的蒸汽加持,糕已有八九成熟,接著開蓋再撒一層粉、一層糖,就這樣重復4遍,糕才能完全蒸透。最后取出木桶把糕倒扣在案板上,用棉線將糕體和桶蓋分離,一隻白白胖胖的白糖糕大功告成。
“阿小弟”家的木桶選用蘇州的杉木,蒸汽升騰時,多余的水分能夠被木桶吸收,相比用蒸箱,這個加熱的過程能夠帶給糕體以充分的循環“呼吸”。
美味從來需要耐心與等待。從准備原料到出糕,起碼8個小時以上。
糯米和粳米分別浸泡、晾干,送去外面的工坊磨粉﹔兩種米粉混合的過程,要遵循宋阿姨長期摸索而形成的比例配方﹔米粉中摻入適量白糖反復揉搓后,得靜置三四個小時“醒面”。“最近氣溫低,醒的時間就更長,往往是隔天做最好。蒸之前把大塊的粉塊搓碎、過篩,再根據不同品種放入配料。”
不厭其煩地篩粉,為了保証蒸糕細密的口感。
蒸糕在上海並不稀罕,制作流程也大同小異,“阿小弟”家的桶蒸糕卻是不少資深食客心頭的白月光。每每有人問宋阿姨他們家蒸糕到底有什麼秘方,她總是神秘一笑,答曰:“關鍵還是要用心。”
過程沒有復雜的工藝,貴在每一步的講究,也在選料的嚴苛。“江蘇的糯米和粳米品質佳、新疆的紅棗甜度高、雲南的核桃回味甘甜,豆沙是純手工炒制的,原先各個產地的原材料我們都試過,哪個地方的東西好,就會被我們長期保留下來。”
小店的倉庫裡可以看到來自天南海北的原材料。
“小時候糖要憑票,蒸糕裡隻能放糖精解饞,現在的人講究健康,不喜歡太甜,比例就得相應作出調整。”桶蒸糕的吃口,全在宋阿姨手勢的拿捏中。本地老主顧是小店消費的主力,卻也不乏從青浦、寶山遠道而來的食客。
“你看,北京的、陝西的,還有意大利、新加坡回上海的客人,都會找我買糕。”阿小弟拿出手機,頗有成就感地展示著那些來自遠方的知音。
十幾年做下來,宋愛華對“蒸糕”依然心存敬畏。店裡有個所有人都知道的規矩,蒸糕的時候,不可以在灶台邊講話。宋阿姨說,這是老人傳下來的規矩,小孩子嘴饞在邊上不停問“糕蒸熟了嗎”,可是越這麼問,糕就越蒸不熟。
“你不得不信,我試過好多次,都是這樣的!”這種民間玄學,也成了宋愛華做桶蒸糕的一部分,對於古法的堅持,當然包括那分儀式感與老傳統。
二、猶豫
原先,夫妻倆只是小本經營。18年前,老羅和宋阿姨在顓橋鎮開了一家餐飲店,鍋貼、生煎都是宋阿姨手工制作。“家裡有親戚說起,想吃小時候的桶蒸糕,沒地方買,我就想著自己做做看。”
憑著記憶裡奶奶、媽媽做糕時的方法嘗試,宋愛華做出來的桶蒸糕還挺像那麼回事。“阿小弟”家裡的糕好吃成了一傳十十傳百的鄉間傳說。
眼見來買糕的人越來越多,宋愛華原本只是一周做一次桶蒸糕,結果供不應求,把“副業”做成了“主業”。
隨著越來越多的本地人搬離老屋住進樓房,做桶蒸糕的人也越來越少了。人們對這個老味道的惦記,成就了夫妻倆的這門小生意。2013年,“桶蒸糕制作技藝”入選閔行區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2015年8月,又成功入選上海市第五批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
身背非遺的金字招牌,老夫妻倆的心裡多了一份傳承的情懷與使命。
做餐飲行業的人,一年到頭睡不了幾個囫圇覺,做桶蒸糕也是如此。凌晨兩三點,夫妻倆就要起床准備,廚房裡一陣熱火朝天,好讓早上來的顧客都能買到最新鮮的桶蒸糕。年前做糕最忙的時候,兩人凌晨1點多就起來,還叫來鄉裡鄉親幫忙,消耗掉幾萬斤的米粉。
“做糕真的累,沒多少人能吃得起這個苦。”家裡小輩自然沒有接班的想法,之前有年輕人專門跑來找宋愛華學做糕,終究也沒能堅持下來。
說到底,還是因為這門營生賺錢不易。小店看似生意風光紅火,可是到了月底結算一看,居然是幾近虧本的狀況。
“儂曉得伐,我們上個月,光電費就用掉2萬多塊,真的是結棍!”
原來,新店不能通天然氣,隻得改用電爐,8隻電灶同時開工,需要拉一根直徑近10厘米的電纜進工坊,也算是讓老羅夫婦“開了眼界”。
1月,正逢年前的蒸糕旺季,電灶日夜不停地開著趕工,電表數字噌噌地往上跳。
經歷過數次搬遷,“找個好地方”成了老羅夫妻倆最大的心結。
本來趁著這次老店面租約到期,宋愛華想索性放棄不做了,畢竟年歲上去,也到了可以含飴弄孫,享享清福的時候。但老羅不答應:“如果店關了,那麼多老客人我如何交代?”
年紀再大,老羅還是叫“阿小弟”。
“阿小弟”對老婆說:“你給我30萬,就當給我去投資買股票,這麼想就好了,我爭取保本,最好再有點小賺。”宋愛華猶豫的念頭,終究被丈夫的執拗打消了。
三、堅守
近中午時分,當天的訂單基本做完,老羅從吳涇軋了米粉回來。空閑下來,老羅掏出香煙,犒勞忙了一上午的老伙計。平日裡用來蒸糕的爐灶此時依然蒸汽繚繞,鍋裡蒸著自家腌制的肥美臘肉,這是中午老伙計們一起分享的硬菜。
說是伙計,其實都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鄉鄰。在“阿小弟”店裡,老羅和伙計的雇佣關系色彩很淡,更像農村誰家辦個喜事,街坊四鄰主動來幫手。
這樣的關系讓大家交流中少了客套。不過,每月領四五千塊的穩定薪水,每天還能有地方去,有事情做,有朋友噶訕胡,大家心裡對阿小弟夫妻倆都有一份認可與親近。
老羅平時不抽煙,但口袋裡總是備著一包細支的中華,他承擔著小店方方面面的“外聯工作”。
這天,園區的金總正好來找老羅,他向老羅建議在園區門口做個指示標牌,最好帶燈光的,這樣來往路人從早到晚都能看到。老羅聽后,笑呵呵地附和,“對,對……要是帶燈光的話,價格可就上去了。”
園區入駐了一間“非遺”商家,園區的金總很高興,三不五時找老羅聊聊天,幫忙解決各種問題。
在外人看來,老羅夫婦做桶蒸糕生意這麼好,一定是財大氣粗,可這門生意有多難,這本賬隻在老兩口自己的心裡。
“賺的都是辛苦錢,現在開新店,成本又高了,這裡一年租金就要30萬。水、電、人工……樣樣都要開銷。”他扳扳手指,“做糕有季節性,5月到8月起碼四個月生意白板。不精打細算真不行。”
老兩口的生活軌跡因為桶蒸糕發生了變化。本來家裡老房子動遷,分到商品房收收租金,小日子過得蠻樂惠。現在要操心的事情太多,店裡忙起來,孫子孫女也沒空帶,隻能交給親家。
可是經營桶蒸糕的生意帶給他們的那份自豪感,是藏也藏不住的。宋阿姨說:“現在也蠻好的,每天有事情干。”她指著老羅的肚子說,“伊腰圍一點點大起來了,我說就當早上出來鍛煉身體,活動活動。”
已經有著十多年歷史的“九九重陽·顓橋糕會”,堪稱各路“糕”手的華山論劍。桶蒸糕坐鎮主場,七寶農家糕點、滬諺方糕、馬橋方糕、崇明糕、高橋鬆餅、葉榭軟糕、呂巷白龍糕……匯聚一堂。
每年,桶蒸糕都是當仁不讓的主角。說起糕會的盛況,宋愛華頗為得意,“我們攤位前排了不得了的人,隻好限購哦。”
還有一年,在新國際博覽中心的非遺食品博覽會,宋愛華帶著桶蒸糕到現場,其間有國際飯店師傅拿著蝴蝶酥來給她品嘗。“他們想嘗嘗桶蒸糕,我說來拿呀,不要客氣,結果他們經理死活不肯,特地拿蝴蝶酥來換。”
讓更多人能嘗到自家的桶蒸糕,宋愛華也在嘗試新事物。她跟抖音博主合作,拍攝制作桶蒸糕的視頻,還有博主主動幫她帶貨,每個周末也能在“包郵區”銷掉上百隻桶蒸糕。
除了桶蒸糕,宋阿姨做的八寶飯也是小店的“隱藏美食”。
“我們的糕已經有人帶到國外去了,澳洲美國的華人都吃過我們的糕。”宋愛華和她的桶蒸糕成了不大不小的明星。
做桶蒸糕雖苦,但也很幸福,因為看到食客對自家蒸糕的喜歡。宋愛華說起孫女特別喜歡吃白糖糕時,眼裡充滿笑意,也許這樣的時刻會讓她想起年幼時的自己,偷吃灶台上蒸糕的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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