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東︱淮劇在上海:一場事關生死的突圍!
一個根在蘇北的地方劇種,要怎樣在國際化大都市上海生存?近年來,作為全國唯一江淮大地之外的淮劇團,在上海發展得風生水起。
不過,在1月17日召開的2021年度上海市級國有文藝院團“一團一策”考核現場,上海淮劇團團長龔孝雄卻用“永遠有危機感、永遠如履薄冰”來形容,“上海淮劇必須要有憂患意識,以蘇北籍上海人為主體的淮劇受眾群越來越少,少到總有一天填不滿一場自然上座。”
淮劇在上海,也是戲曲在當下——生存土壤變了,觀眾群體變了,一切都在代際傳承、飛速變幻。戲曲如何從舊時范式中騰挪輾轉?如何因時而動、應勢而變,適應當下審美,找到生存發展空間?
這是一場事關生死的突圍——
奔流
淮劇,來自江淮。上世紀初,蘇北大地運河兩岸,一種綜合田歌、民謠與民間說唱並吸收花鼓、蓮湘等舞蹈而形成的以說唱為主的地方小戲誕生,人稱江淮戲。
藝人多是農民,忙時種田,閑時唱戲。逢上豐慶和祭祀,放下手裡的勞什,自娛自樂開唱。歌聲如同水流,氤氳過山間田頭——
“從日落唱到日出,挑著燒起來噼啪作響的鬆木油脂,在昏暗的夜燈下吼出爽朗性情。”龔孝雄對淮劇源流熟稔於心。
1906年,淮河洪水。失去家園的淮劇藝人逃荒來到十裡洋場,邊做苦力邊唱戲﹔十年后,上海出現首家演淮劇的場所——群樂戲園。至上世紀30年代初,淮劇在上海迎來第一個高潮,進入城市劇場。
2021年上海淮劇團創排淮劇《寒梅》
此后的日子,起起伏伏。
抗戰勝利后,1947年春,上海戲劇匯演,由何叫天、筱文艷主演的淮劇《蘆花河》與梅蘭芳、周信芳主演的《打漁殺家》在天蟾舞台同台演出,江北淮劇在上海迎來鼎盛。
后來,上海市人民淮劇團(上淮前身)一旦有新戲,蘇北各淮劇團體立即公演。上海一直擔綱該劇種龍頭。
江北小戲,就這樣植根在上海。
新中國成立初期,上海有300 多萬蘇北籍人,淮劇擁有龐大的觀眾群。到20世紀80年代,受新生文化形態沖擊,淮劇遭受空前壓力。
隨著勞動密集型企業大量關閉、城市改造日新月異,原來的淮劇觀眾群被分散至遠郊。曾依靠蘇北人及工人群體生存的淮劇,越來越艱難……
此時,一群志在革新的戲曲工作者,舉起“都市新淮劇”大旗,以《金龍與蜉蝣》《西楚霸王》為代表,探索傳統戲曲現代化、地方戲曲都市化,推動淮劇的現代審美轉型,進入全新發展時期。
起伏本相連。進入新世紀,來不及卸下“都市新淮劇”榮光,高潮之后的平緩便不可避免地到來。上海,淮劇觀眾越來越少的趨勢,沒有改變,愈加嚴重。“真正的淮劇迷,很多都住進了養老院。”一位淮劇演員感嘆。
沒有觀眾,劇種又有什麼價值呢?這個問號,成了懸在淮劇團頭上的利刃。
為了尋求生存突圍,一代又一代的上海淮劇人在藝術發展的跑道上守望、前行——
突圍
2016年6月,龔孝雄調任上海淮劇團團長。
圈裡有句打趣的話流傳:“要想死得早,院團當領導”。旁人眼中,龔團的頭發確實白了不少。
“不敢怠慢。”他說,上海淮劇團急需以“再出發”的勇氣推動劇團新發展。
淮劇在上海,戲曲在當下——戲曲老觀眾的流失和新觀眾對戲曲審美要求的改變,使戲曲這門中國最古老、受眾群最廣泛的藝術形式,承受著巨大生存壓力。
但是,包括淮劇在內的戲曲底氣依舊還在。各種扶持政策的推出和傳統文化的復興態勢,不會辜負肯努力的人。
梁偉平領銜淮劇《武訓先生》
首當其沖的,就是出戲出人,這是院團賴以生存的根本。
戲曲是“角兒”的藝術。“戲曲舞台一定要有好演員,隨便怎麼,站在台上他就能抓人,注定就是吃這口飯的。一定要給他空間,量身定做。”龔孝雄說。
淮劇團有位梁偉平,20多年來,作為“淮劇第一小生”,曾摘得第十一屆中國戲劇梅花獎,又兩度摘得“白玉蘭”,當之無愧的淮劇領軍人物。
出什麼戲?上海文藝院團,“一團一策”“一團一品”,要想發展,就要找到制高點。
上海淮劇團是“都市新戲曲”的倡導者和排頭兵。上世紀90年代“都市新淮劇”的誕生,就是旨在讓淮劇藝術更好融入上海文脈。劇團提出,堅持“都市新淮劇”創作精神,高舉旗幟,打造升級版,推動傳統戲曲現代化、都市化。
年屆花甲的梁偉平領銜,2017年,上海淮劇團推出“當信仰成為一種生活方式”的原創淮劇《武訓先生》。
“人爭一口氣,團爭一出戲。”梁偉平拼盡全力,將自己的藝術積累定格於“武訓”。他說,城市快速發展,淮劇受眾萎縮,逆水行舟,沒有危機意識,必然被淘汰,“演員做人的尊嚴從舞台上來!”
2018年10月31日、11月2日,《武訓先生》在北京梅蘭芳大劇院和北大百年講堂演出,受到好評,獲贊“立意深刻、制作精良、表演精湛的上乘之作”。
王蒙先生的劇評發表在《人民日報》,“看到了淮劇的蓬蓬勃勃、生氣貫注、趣味洋溢”。
一個劇團的聲望,靠劇目。2019年,成為淮劇團收獲的一年。闊別14年,上海淮劇團攜《武訓先生》亮相中國戲劇節﹔當年,上海淮劇團演出收入創下新高﹔當年,梁偉平憑《武訓先生》摘得第十六屆中國文化藝術政府獎文華表演獎……
《武訓先生》,就此寫進淮劇史,成為上海淮劇團又一代表性劇目。
探索
在當下社會多元文化形態下,淮劇如何“發展突圍”?
在龔孝雄眼中,淮劇好比是“新上海人”,既要有主人翁精神,又時刻如履薄冰。
“淮劇必須在上海培育出更多觀眾——不僅因你唱淮劇而喜歡你,而是因為喜歡你才喜歡上淮劇。”他分析。
千方百計,要讓淮劇與上海城市的關聯與氣息貼得更近,讓淮劇融入城市脈動、參與城市敘事,記錄這個時代——
上海淮劇團潛心研發《浦東人家》《闖上海》等本土當代題材。《浦東人家》2018年首演。觀眾反映“整部劇帶著濃濃的懷舊氣息,仿佛被帶回80年代初的浦東,每個大事件都能勾起回憶”。《闖上海》2020年面世,被喻為“平民的抗戰史詩”。
2021年,劇團創排《寒梅》,獻禮建黨百年,被專家認為“賦予老題材以新的視角,開啟了紅色戲曲新的書寫方式”。
龔孝雄形容,淮劇團就要“做一分是一分,得一寸是一寸”,“時刻有危機意識,不斷跟城市文脈融合起來,跟城市軟實力捆綁起來。”
接地氣才有生命力。觀眾在哪兒,舞台就在哪兒。淮劇團演員形容,“我們的傳統就是文藝小分隊,大劇院要演,小舞台也要演。有的居委會、養老院,條件很簡陋,哪怕就十幾個老觀眾,我們照樣拖著音箱沖過去演。”
上海淮劇團深入城市各地推廣淮劇
努力尋求以多元形式普及藝術,劇團積極拓展與社區、郊縣、學校的合作推廣空間,與街道文化共建,開設淮劇課程送戲進校園,培養小觀眾﹔走進大學校園開淮劇講座,吸引新觀眾。
實在是用心。淮劇團與黃浦區南京東路街道合作舉辦的“少兒戲曲夏令營”,連小朋友中午休息的毯子都給備好,口碑就此打響,一批淮劇小觀眾,在潛移默化中萌芽。
演出市場,觀眾需要新鮮感。自2017年起,淮劇團在江浙滬皖四地劇協支持下,聯合浦東新區浦興路街道舉辦一個扎根基層為老百姓服務的節——上海(浦興)淮音藝術節。每年舉辦戲曲票友邀請賽、優秀青年演員群英會、戲曲專業普及講座等活動,把演出送到百姓家門口。
演出品牌,市場需要規模效應。配合辦節,推動長三角戲曲一體化發展,成立了“淮音之家”,由滬蘇兩地的14家淮劇團、2家淮海戲院團、1家揚劇團構成,除了上海淮劇團,其它院團都是“請進來”的。
融入城市,拓展演出新空間。黃浦江畔、博物館、商業中心,高樓、綠地……淮劇團帶來經典唱段、淮音清彈、民樂合奏、創作分享,吸引城市裡的年輕人沉浸欣賞。
淮劇在上海的演出市場和劇種生存生態,有了明顯改善。
“你不去找觀眾,觀眾怎麼會理你?就是要以不同形態,扎到城市的每一個細胞點,給沒看過淮劇的人看淮劇。”龔孝雄感慨,“其實有的東西,你不知道它有多美。去了解就會知道,戲曲很美!”
就像2019年,上海淮劇團攜創世神話題材新劇《神話中國》赴歐洲參加愛丁堡藝穗節演出,淮劇首進英倫。《神話中國》由《女媧補天》《精衛填海》《息壤悲歌》《大禹治水》4個折子戲組成,以“水”為主線,相對獨立又互相關聯,展現華夏民族從誕生到逐漸掌握自己命運的偉大過程。
舞台上盡情展現的,是中華傳統戲曲之美,也是這個劇團掌握自己命運的過程之美……
(本文圖片均由上海淮劇團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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