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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老工人新村的公厕转身为暖亭 点亮一个片区

2022年01月17日11:20 | 来源:上观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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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厕转身为暖亭,点亮一个片区

■本报首席记者 龚丹韵

浦东新区向东新村建成于上世纪中叶,是黄浦江边、沪东造船厂旁的老工人新村,房屋破旧,每户居住面积平均仅约13平方米,极为缺乏公共空间。

小区内的老旧公共厕所几经更新,如今成为一座为小区居民社交、晒太阳、公共活动提供空间的“暖亭”。

它以极其微小的体量、低成本投入,成为“2021年长三角及全国部分城市最美公共文化空间大赛”的获奖作品。

新一轮城市更新、空间打造,上海能为全国提供怎样的案例和启示?从小小的暖亭管中窥豹。

“变”出一个公共空间

黄浦江边、沪东造船厂旁,上世纪中叶建造的向东新村正坐落于此。马路干净整洁,路边时不时出现的片状工地、低矮群房,令人有一种进入大型厂区的错觉。

拐进向东新村的主弄堂时,沪东新村街道工作人员特意介绍:“这里是上海第一代老工人新村,但知名度比不上曹杨、鞍山。其实沪东工业历史底蕴深厚,同样有许多故事和城市记忆,特别是造船厂,历史悠久、地位重要。”

主弄堂仅几米宽,远不够两车相会。下午的阳光从天空洒下,却照不到逼仄的小区。斑驳的外墙记录了岁月的痕迹。上海市中心的旧里尽管同样狭窄破旧,但尚能透出几分老上海的风情,而这里,冷冰冰的、3—5层高的普通砖混结构楼房,难以满足人们对上海的情怀与想象。

几年前,街道领导班子前往小区调研,一位阿姨说,自己一辈子住在这儿,就希望有朝一日能在家洗澡、上厕所、睡觉时听不见老鼠在头顶“唱歌”。

这几句话扎进了大家的心里。向东新村的房子破旧到什么程度呢?打一个钉子进墙,飞出的是草屑般的灰末。每户居住面积仅约13平方米,极为缺乏公共空间,还有160多户使用马桶。如今小区约三分之二为租客,主要是造船厂的外来务工人员。也有些老人,把市区的房子让给孩子住以后,自己又住回了这儿。

“几年过去了,街道基本实现了这位阿姨的愿望。”工作人员说,街道做了许多项目,如成批量改造马桶、维修房屋、处理污水管道等,但有一个问题始终难以解决:没有公共空间,尤其是可以活动、促进人与人交流的公共空间。

对居住面积只有十来平方米的居民而言,小区里如果有一个沐浴阳光、聊天交流、招待客人的公共空间,那几乎是雪中送炭,是对生活品质的极大改善。

此外,也有一个难题急需公共空间创造机会才能缓解。本地老年居民与外来务工群体共同生活在这一片区,却形成泾渭分明、毫无交流的两个群体。一位老婆婆说,有一天自己夜起下床,忽见楼下五六个大小伙子睡成一排,吓了一跳。因为陌生,感到害怕。说到底,还是不同群体间缺乏沟通的空间与机会。

可是这样一个小区,从哪儿“变”出一个空间呢?

小区里原本有一个公共厕所,曾经是倒马桶的地方,随着马桶数量逐步减少,粪池外移,公厕被改为居民活动室。但过去的改建手法比较简单,实际使用率并不高。能否更新优化,让它成为一个阳光明媚、可供人交流的活力空间呢?

一个从“公厕”到“暖亭”的更新改造,由此拉开序幕。

一个亭子,温暖了一片社区

2020年4月,城市刚刚复工。更新暖亭,成为沪东老旧小区改建的“第一议题”。

更新的初衷,不在于造型有多美、公共空间能否成为流量和打卡地,一切都是为向东新村的居民而服务,居民的参与感、获得感排在第一位。所以,街道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发放了500多份调研问卷。回收的300多份有效问卷显示:向东新村居民约62%为50岁以上人群,74%为已婚已育家庭,其中,56%为离退休人员。居民需要的公共服务项目中,排名前三的为医疗服务、阅读空间、会客交流。不少居民反馈,希望有个场所能招待客人、聊天;希望有洗衣、洗澡的地方;希望增加医疗设施等。

明确了这些需求后,更新有了方向和底气。设计师孙轶家受聘接下了这个项目。

第一次围绕小楼勘察一番后,孙轶家有些忐忑不安,几经纠结,他含蓄道出了真心话:仅指望扩大小楼的门窗,增加阳光,没用。这栋房子不仅小,而且底子差,若要达到温暖人心、激活社区的目标,必须进行结构性改造。说白了,房子虽小,但整体得推倒重来。

值得为一个在破旧衰败的小区里占地面积只有几十平方米的原公厕,花费这么大的精力吗?权衡再三,沪东新村街道还是下定决心,干。

最终的设计方案,是在不突破原有占地、层数、高度的条件下,搭建出一个“亭”字结构的两层楼建筑,总建筑面积仅约70平方米。

别小看这么点面积,搭建过程可谓困难重重。施工时挖开底部才发现,原本的化粪池还在,必须彻底处理。最难的是施工条件,混凝土车开不进小区,施工方案研究了几周,最后决定,在工厂把原料配好后,进现场后再人工搅拌混凝土。施工中的用电、用水也是难题,街道与隔壁企业协商,向企业借水借电,这才解决。

狭窄的小区现场,施工持续了几个月,噪声不说,搅拌混凝土、拉水拉电等工作给居民生活造成了麻烦。但整个过程,无人埋怨。

前期调研时,居民们已得知活动室即将更新,万分期盼。设计方案公示时,不少人提出了各种意见和期望。施工过程中,有几位居民又特意来街道确认。有人问:“现在的施工改造,将来真的是给我们使用的吗?”得到肯定答复后,居民们高高兴兴地回家了。此后,再无人抱怨,全体居民十分配合。这也佐证了小小的公共空间确实击中小区的痛点,是居民生活的“刚需”。

2021年,重建后的小楼焕然一新,虽然只有两层,但颇具设计感。一楼是公共空间的“门面”,十分关键。在有限的面积中,设计师还刻意让建筑退后,让出一个室外的空间,形成一个院子,种了一棵树。“小区建筑太冷冰冰,而且严重缺乏绿化。公共空间哪怕只有一棵树、一丁点小院子,都会温暖许多。”孙轶家说。

入口不只有一扇门,还有一长排均可打开的落地玻璃。玻璃门槛处,长长的木椅,可随意坐下聊天。果然,记者采访的当日,只见门口的木质长椅上坐满了居民,三三两两,晒着冬日的暖阳,随意聊天。这个门庭也是小区冬日阳光最充足之地。开放之初,有居民甚至在这里晒被子。

整栋楼没有任何梁柱,采用“无梁楼板+短肢剪力墙”结构,外墙用白色清水混凝土直接浇筑而成。在上海社区公共建筑中,这样的材料并不多见。好处就是内部空间几乎没有损失,所见即所得。一共两层楼,就是两个矩形大空间,可灵活用作各类活动。一楼还设置了共享洗衣房,二楼则摆放了书柜、长桌、烹饪设施。

二楼采光之好让人印象深刻。三面墙壁和顶部均被成片大玻璃占据,阳光仿如美术馆展厅里的射灯,一道道打进室内。几位老年人正一边编织毛线一边用方言聊天。

“本来编织组的活动被安排在其他地方。这里开放后,离我们近,又干净,亮,喜欢阳光,现在每周的活动都挪到这儿啦。这里暖呀。”一位阿婆说。

如今,一楼作为开放活动室,白天,一排玻璃门完全打开,就像小区里的开放式会客厅,欢迎大家随便坐坐。儿童活动、老人交流、社区活动、观赛活动等均在此进行。二楼采用“分时功能融合”模式,周一至周五为共享阅览室,或供居民团队预定活动。周六、周日为“预约制”社区共享厨房,配齐了微波炉、烤箱、炉灶等现代化设备,可供居民招待亲朋好友,展示厨艺,晒着太阳,在长桌上边吃边聊。

“本来家里来个人都得站着,坐不下。暖亭给我们使用,大家都特别高兴。”在共享厨房忙碌的一位阿姨说。

24岁的刘雪琴是船务人员,租住在向东新村已近两年。屋子面积太小,“平时吃饭还能凑合,逢年过节就有些麻烦”。她感叹,暖亭开放后,终于有了一个能看书、免费上网、可以与亲朋好友视频连线的地方,“视频里的背景显得特别高端,特有面子”。

包水饺、剪窗花、写福字、贴心愿……通过一场场活动,外来务工者和本区居民在暖亭里有了交流机会。如今一楼落地玻璃窗外的长凳上,时不时有居民坐下闲聊、晒太阳。

“有了它,未来有了多种可能性。”街道工作人员说,“一个亭子,温暖了一片社区。”

默默无闻,反倒获得认可

2018年,在上海市民文化节委员会的指导下,浦东新区主办了首届“美好生活”公共文化空间创新大赛。此后,大赛范围逐年从上海扩展到长三角。

历经4个春秋,2021年,在文化和旅游部公共服务司指导下,赛事范围继续扩大,升级为长三角及全国部分城市,参与面更加广泛,全国有1292个空间案例参赛角逐,百位设计师积极参与,最终302个空间荣获佳绩。其中有全新文化地标,有潮人聚集地,有传递温暖的极简小楼,有跨越百年华丽变身的老建筑,有大师设计的绝美空间,也有山野之间的自然书屋……

而在上千个案例中,暖亭的照片和材料,第一次出现在上海赛区初评会的案头时,就吸引了所有评委的眼光。

那是一张晚上的航拍,远方的龙门吊与老工业新村一片灰色,唯有暖亭,仿佛一盏小橘灯,点亮了整个小区。

材料写道:更新的初衷,就是为这里的居民增加一丝微光、暖光。而建筑的空间形态,正是从亭子中得到灵感。在中国古代建筑中,“亭”的概念指向公共建筑。“暖亭”由此得名,它以亲和温暖的白色、木色以及光,为社区点亮温度。

暖亭背后所代表的理念,得到上海评委一致认可,把它作为上海的重点推荐案例,放到全国大赛平台继续角逐。

有意思的是,同为上海赛区的某个网红热门空间最终并未在全国平台入选百佳案例,反而是这个仅约70平方米的暖亭,不仅高票入选,而且进入最后的20强案例名单。

为什么体量如此之小、默默无闻的暖亭更能获得全国评委的高度认可呢?“暖亭,对全国都有借鉴意义。”大赛创始评委、来自杭州的姚之洁说。

在她看来,社区是城市最基础的细胞。未来的社区更新,不是把社区建筑推倒重来,而是让人的生活变得更好。硬件的美化容易模仿,但如何让社区居民觉得所处的空间是温暖的,显然更难。

白天可以晒太阳、交流,夜晚,留一盏灯给小区里的夜归人,这样嵌入社区生活的方式,是上海城市更新中特别有价值、有启发性的案例,值得全国推广。

而上海创始评委、也是大赛评委会主席的蒯大申认为,今年的大赛,从上海延展到全国,上海可为全国提供哪些示范和引领,特别值得思考。

老旧小区长期缺乏公共空间,原本的公共厕所转身为暖亭,占地不大,投资不大,却以一步棋盘活整个片区,具有代表性。蒯大申说,这也是上海城市精细化治理、存量更新在观念上的引领。

空间是居民自己的

暖亭的案例是否可复制?又如何复制?沪东新村街道有一套自己的看法。

“过去的社区治理,习惯自上而下。有些设施做完是没用的。”沪东新村街道相关负责人介绍,“不要以为空间是街道的,空间是居民自己的,得按照他们的需求来。街道的美好愿望不能取代居民自己的需求。”

也因此,避免涂脂抹粉,用空间更新解决实际问题——暖亭的诞生是这种思维理念的产物。微小,并不意味着缺乏系统性。恰恰相反,街道对辖区有一番系统思考。

沪东新村街道辖区是个老城区,每个区域都有不同的特点。比如,南部老房子多、马桶多,周边配套相对成熟。中部厂房多,缺乏配套。北部配套也不均衡。南部迫切需要公共服务空间。而这在中部和北部却不算突出问题,中北部更需要的是生活配套,如文体中心、助餐点、健身空间等。暖亭虽好,但它的功能并不完全适合套用在其他片区。

此外,空有硬件也不行,空间后续如何运营,比建造更加重要。街道通过党群中心建立了一个资源枢纽平台,召集社区里的企业,定期聊聊能为居民提供什么样的服务。几年来,街道征集了200多项服务内容,有些颇为独特。沪东中华造船集团有限公司提出,可为居民开设船模课程、亲子课程。中国极地研究中心表示,可以让辖区里的孩子摸一摸南极的冰,由此激发孩子对科考的兴趣。当这些有趣的活动在暖亭发生,暖亭的更新才更具价值和意义。

或许在空间更新过程中,某些行为逻辑、价值选择可复制。比如先进行问卷调研,根据居民需求反馈做设计,又比如在有限的空间中如何释放更多活动潜能等。而暖亭这栋楼本身,未必需要复制。

归根结底,连接社区情感的记忆点、场所精神、归属感、认同感,不同的社区有不同的条件,空间的外形可能千变万化,唯有对人的重视,才是不变的核心。

专家对话

上海可为全国提供哪些更新经验

记者:4年来,全国的城市更新如火如荼,上海也进入了一个更深入的阶段。您觉得上海有哪些经验可为全国提供参考?

蒯大申(上海社会科学院研究员):首先就是老旧小区的微更新,暖亭这种类型目前依然少见,而全国老旧小区面临的困境却较为普遍,暖亭的参考价值由此更显珍贵。

进一步说,当前城市发展,特别热衷于打造城市地标。我并不反对地标建设,但地标一旦过多,逐渐趋同,如何体现城市魅力、地方特色呢?由本土设计师根据本地人的生活方式、历史文脉进行的微更新,更显出地方文化底色,也是其独特价值所在。

其次,上海在历史文化建筑的活用上率先探索,值得借鉴。此次获奖案例如徐家汇公园里的百代小楼、上生新所里的孙科别墅等,老建筑的活化方式比较多元。上海不仅把它们用作文化空间,还打造成商业的、时尚的、年轻人喜欢的空间类型。不仅有政府主导的模式,也有来自民间、社会的模式。上海提供了丰富多样的案例。怎么合理利用历史空间,未来还是篇大文章。

再者,上海参赛的公共空间,比较注重居民参与,而非甲方自说自话。很多设计师在设计过程中有意识地鼓励公众参与,而不只着眼于硬件改造。

对社区居民的发动、基层自治的推动,恰恰是公共空间“公共性”的最大体现。公共空间的美好,除了颜值、功能,更在于公共交往与互动,在于公共性的成长。

记者:作为来自长三角的评委,您如何看待不同城市的获奖案例?

姚之洁(中国美术学院副教授):城市更新有自己的生存体系。有些公共空间放在成都合适,放在上海未必合适。反之亦然。哪些模式可供全国借鉴,哪些未必适合,是有所区分的。

比如说,河南郑州的微光书苑特别感人,本是村民的小超市,一点不起眼。召集人为了乡村的留守儿童,把孩子下课后集聚起来,组织文化活动。这种社会内部自发的自我服务,为乡村提供公共文化产品的行为,是植根于乡土文化中的。对公共产品暂时覆盖不到的边角落地区,它有很好的启发性。

同样,绍兴毗邻水街的书房让我印象深刻。水乡文化的特点之一就是在半开放空间内,大家一起洗菜、唠嗑。书房的更新既呈现现代艺术元素,又融入当地水乡的生活方式,生长性很强。

而上海市中心的水岸空间又是另一番模式,比如成排的望江驿,不是一两个点,而是网格化、连续性的。望江驿让每一个外省市前来参观的评委都赞叹不已。原来城市江边的公共服务供给可以达到如此程度,这种价值观念,同时也是城市的综合实力让人惊叹。

所以,每座城市有自己的基因,从各自的文脉、生活方式中生长出不同的公共空间。不过大赛终评时,评委们的评选还是有一个基本共识:空间是否美好,不在于投入多少钱、外形多漂亮,更关键的是后续运营,它能否为地方文化、为公共建设、为人民的美好生活真正发挥作用。这也是为什么小小的暖亭反而能高票入选的原因。

记者:全国的平台上,大家对什么才是“美好空间”是否达成了共识?

蒯大申:2021年,大赛扩展到十多个省、七八十个地级市共同参与,每座城市发展程度不同,诉求和着眼点也不同,不能一概而论。

不可否认,有些地方第一次参赛,摸不准评选标准。什么是美好空间?报名的案例还是贪大,误以为非庞然大物或地标建筑就拿不出手。但也无妨,经过评选过程的磨合后,大家渐渐达成共识。原来美好空间可以是毫不起眼的、低成本投入的小建筑,原来并非所有气势磅礴的空间都符合“美好”的定义。

公共空间的美好究竟是什么?第一届大赛我就讲过几个维度,如颜值、功能、公共性。道理好懂,现实中却未必会执行。有时候需要反复提倡。这也是为什么暖亭被许多评委拿出来举例,它微小、平凡,若非这次大赛,几乎默默无闻,没有流量。但它背后关注的是人、生活、社区建设,是一种对“美好空间”标杆性的导向。

我甚至觉得,比起具体案例,大赛的举办过程、评选协商过程,也是把上海城市精细化治理、城市更新中的好经验、好理念向全国推广的重要渠道。

反过来,外省市有些案例对上海乡村振兴、空间再利用也有启发。彼此互相学习,看到案例背后的价值、过程其实更加重要。(来源:解放日报)

(责编:严远、韩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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