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答应人家了，要把战友的骨骸找回来，我没实现啊，现在的我很痛苦。”这是纪录电影《1950他们正年轻》中一位抗美援朝老兵困扰多年的心病。

　　71年前，一群笑脸如花的战士跨过鸭绿江，为祖国和人民的平安而战，但他们的命运也因此发生了改变。有的人回来了，而有的人，却永远留在那片土地上。回来的战士，如今他们怎样了？当年的战场究竟有多惨烈？在军力物力悬殊的那场战斗中，这些年轻人想的是什么？

　　这些问题在纪录片《1950他们正年轻》中找到了答案。作为国内唯一一部公映的抗美援朝纪录片，《1950他们正年轻》用打动人心的真实力量，讲述来自于26位志愿军老兵的鲜活记忆。

　　整个项目历时4年多的时间，2018年6月开始正式拍摄，2020年8月结束最后一次拍摄，再加上后期和拿到龙标，已经到今年5月。9月3日，纪录片正式公映。

　　与故事片不同，纪录片《1950他们正年轻》的主演们，都曾亲身经历战场上的生死苦乐，面对战友的牺牲他们心痛落泪、面对敌人的凶狠他们无所畏惧，只有他们才能真正还原那场71年前的战争，也没有什么影像比亲历者的回忆更有力、更珍贵、更撼动人心。

　　脑子一热 决定去做

　　拍摄这部纪录片属于偶然。

　　在为自己的另一部长片搜集素材的过程中，宋坤儒接触到了一些志愿军老战士，他们身上的故事、精神打动了他，与他们交谈，几度落泪，于是，他突然脑子一热，拍摄一部以志愿军老战士为题材的纪录片，用摄像机记录下这些老人的面孔，并让更多人知道他们的故事。

　　但热情很快就被现实泼了一盆冷水。联系采访对象的过程并不容易，好在身边的朋友得知宋坤儒做这件事的时候，都毫不犹疑地站了出来，发动政府民间的各种力量帮他寻找采访对象。前前后后陆续采访了五十多位老兵，最终呈现在纪录片中的有26位。其中，年纪最小的85岁，最大的98岁。

　　回忆起采访这些老兵的过程，宋坤儒脱口而出的两个字是“震撼”。他表示，虽然自己看过不少战争片中震撼的场景，但战争的残酷从这些老兵嘴里说出来，与在电影中看到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他们的记忆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但是一回忆起来对细节都非常的熟悉，这样的感性让我很感动”。

　　他还记得，采访郭瑞铮的时候，老人家看起来平和淡然的模样，但她和宋坤儒讲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生下来就觉得自己不是中国人。”

　　一脸疑惑的宋坤儒当时就问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随即，郭瑞铮向他娓娓道来，因为她生下来就是“伪满洲国”，从小被逼着学习日文、讲日语。抗美援朝战争爆发的时候，她正在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一军医大学学习，但恰恰是因为做过亡国奴，随便被侵略者辱骂、屠杀的那种场景历历在目，当有机会为国家拼命的时候，她就毫不犹豫地选择第一个向学校党组织申请参战报名。

　　“抗美援朝老兵的标签更多是外界赋予他们的，其实他们更想成为默默无闻的人。”宋坤儒表示，在拍摄这些老兵的过程中，他感觉到孤独感常常会萦绕在他们身上，尤其是像他们这个年纪的人，“他们的内心其实挺复杂的，因为他们活着回来了，但更多战士没有回来，所以有些老人并不愿意再提起那段往事。”

　　如果早一些，再早一些

　　在外界看来，拍摄纪录片，导演往往需要比常人有更为冷静克制的情绪，这样才能有更加客观全面的表达。但对于从业十多年有着非常丰富经验的宋坤儒来说，在后期制作过程中，依然忍不住在剪辑室里失声痛哭。

　　当时情绪为何会决堤？宋坤儒告诉《新闻晨报》，在剪辑的过程中有些老兵已经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因为拍摄时有过很多近距离的接触，当他再次看到这些采访素材，耳机里传来那些熟悉的声音时，就会想起曾陪伴他们的那段时光，“这种感觉，就像是看着自己的亲人离开了这个世界，但是你还能看到他们的音容相貌，内心就会有悸动。”

　　宋坤儒说：“这部作品最大的遗憾就是“速度慢”，虽然一直在抓紧时间拍摄和剪辑，但对于平均年龄88岁的老兵们来说，时间在他们身上更加残忍，所以有些老兵还没有等到这部纪录片，就已经离世了，“我总是在想，如果早一些，再早一些，就有可能记录下来更多，对于想了解这些老兵的观众来说也会更加全面”。

　　如今，宋坤儒也会时不时地问问老兵们的身体状况，并且在电影上映之前，就把影像资料赠送给这些老兵的后代，“希望他们可以一代一代地看到自己的祖先曾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我觉得这是一件特别有意义的事情”。

　　就是为年轻观众打造的

　　“这部纪录片就是百分之百为年轻观众打造的。”

　　虽然纪录片的门槛很高，但宋坤儒更希望把纪录片《1950他们正年轻》设置成了解抗美援朝战争的一本入门书，“它其实挺像年轻人喜欢的开放世界，我希望年轻人可以在不同的老人身上找到不同的感受”。

　　他用了一个当代人很感同身受的方法——情感输出，因为是纪录片，没有宏大的叙事，也没有耀眼的明星，有的只有这26位老兵，但是他们所讲述的故事却饱含了各种各种的情感：欢乐的、忧伤的、哀愁的、悲伤的、壮烈的。当代年轻人其实很注重自己的内心感受，于是他用这样的方式去建立纪录片的结构，年轻人接受起来也更为容易。没有什么高深的历史、记不住的数据，有的就是一个又一个青春。

　　做完这部纪录片，宋坤儒自己也有不少的收获。他表示，首先是对抗美援朝的历史有更感性和温度的认识，而不再是冷冰冰的数据。通过这么大年龄的老人的讲述，他希望有更多的人去关注他们。因为，随着时间的凋零，如果再不留下一些影像的话，将来留给年轻人的可能真的会是一些冷冰冰的数据，“我不是第一个拍摄这个题材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纪录片的力量就在于启迪、光亮，我们是一根火柴，只要点燃，就会发亮。这个光亮，难道不是纪录片对于观众最大的意义吗？”

　　纪录片上映后，豆瓣等平台上每一位影迷的留言，宋坤儒几乎都认真地看了一遍，“风息神泪”为纪录片《1950他们正年轻》写的一篇名为《你信自己被爱着吗》的文章让他潸然泪下，文章里这样写道：“你信自己出生之前就被爱着吗？不是被父母，而是被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人，很多人。他们比如今的你还年幼，言容开朗，笑不知愁，踏过白山黑水，将自己置于刀头剑首。”

　　宋坤儒表示，纪录片最后给出了一个观点：他们相信未来，我们才有现在。但作者把这句话做了更高层次的演绎：那些自认朴素平凡一无是处的年轻人，请不要忘记，你也是带着他们全部的期许降生在这个世界上。

　　9月3日是电影上映的首日，在上海某影院内，有个场次里只有一名老兵和三名志愿者。老人在志愿者的搀扶之下，岁月夺走了他矫健的步伐，却夺不走他坚毅的眼神。

　　这个故事也让宋坤儒感动又心酸，他告诉《新闻晨报》，这位老兵名叫朱俊贤，也是纪录片《1950他们正年轻》中的受访者之一。虽然和朱俊贤只见过三次面，但一提到他的名字，他就想到了在纪录片的结尾，那个很苍老但是很坚毅的背影，“因为疫情的原因，我们无法来上海，邀请包括朱俊贤在内的老兵们一起去电影院看这部纪录片，没想到老爷爷知道这个电影后，自己就去电影院看了”。

　　但一想到只有四位观众的画面，宋坤儒顿时难掩失落，“虽然我们的纪录片上院线了，但是人流量不是很大，可能朱爷爷的内心也会有一些失落”。

　　据灯塔专业版数据显示，截至记者发稿时，纪录片《1950他们正年轻》的票房收入为305万元，但较为讽刺的是，它的豆瓣评分却高达8.7分。这似乎再次印证着，纪录片在国内叫好不叫座的现状。而这样的情况，也成为宋坤儒眼下最焦虑的事。

　　此前，曾出现纪录片导演跪求排片的现象，但宋坤儒却表示，尽管内心也很想这样做，但无论票房多少，他都不会跪求排片，“这些爷爷奶奶们71年前都没有跪，我更不能跪，我一定得替他们站着。我如果跪了，他们未来真的到了另一个世界也不会原谅我的”。

　　令宋坤儒欣慰的是，有越来越多的大V免费帮他发声，比如说CG画家乌合麒麟，无偿为电影制作海报，并在微博中号召影迷“少看几部爆米花电影也不亏，但像《1950他们正年轻》这样的纪录片一生也看不到几部”；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化身为“自来水”，在社交媒体上为《1950他们正年轻》卖力打call，留下真实的打分，让这部纪录片在大银幕上停留的久一些，再久一些。

　　这样的行为，让宋坤儒有点难过，他没想到，纪录片最后还得靠“自来水”们来推动，但他又被这群“自来水”所深深感动，“他们身上的正直、善良，热血，其实和71年前的年轻人一样，无论时代如何改变，这种精神一直都在。我相信人民的力量是无穷的，尤其是青年人的力量。”

　　接下来，宋坤儒还会继续忙于纪录片的宣传工作。他说，“这一仗还在打，先把眼前的仗打完，才会有未来”。

　　[记者手记]

　　当编辑告诉我，视频剪辑剪哭了的时候，眼角挂着泪痕的我，正从外环一家又破又老的电影院里走出来——因为买不到电影票。

　　身处一线城市，我还算比较幸运。而在我所在的某个影迷群里，由于县城唯一一家电影院没有任何场次的排片，几位高中生在群里商量着，要不坐车去市里看。

　　这并不是导演宋坤儒的独家专访，但媒体的力量在这个时候变得珍贵，尤其是在这个流量为王的年代，记者的名字随同报道一起出现在热搜框，并非难事。但此刻我却比任何时候都希望，《1950他们正年轻》上热搜。虽然明知机会很渺茫，但如果能多一篇报道，或许就会有人多买几张电影票。毕竟，还有很多人压根都不知道有这样一部纪录片存在。

　　正如宋坤儒所言，这样的行为本身就让人感到很悲哀。在电影院，大多数年轻人或许更喜欢陶醉在隔壁放映厅里商业大片轰隆隆的音效中。

　　而宋坤儒一直想做的，就是让这些习惯于带着无线耳机的年轻人们，听听那些老人们的故事，哪怕只是在98分钟的纪录片之中。

　　这样的动机比结果更为可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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