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城市如何留住煙火氣?探訪上海小修小補店

“要讓修鞋、配鑰匙等‘小修小補’規范有序回歸百姓生活。”今年2月,商務部發言人提到小修小補的民生需求。全國兩會期間,這一話題再次被提及。
近年來,上海持續推進“15分鐘社區生活圈”建設,不少街區在更新之時,兼顧了裁縫鋪、修鞋鋪等便民項目。
那麼手藝人的生存狀況如何?經營模式是否可持續?記者實地走訪了上海多個小修小補攤位,一探究竟。
煙火的懷舊
還是民生的剛需
“修——煤氣灶嘞,修——煤氣灶嘞……”
許多上海人記憶裡都有這樣的吆喝聲。磨刀、修傘、釘碗、箍桶、修棕繃床……曾幾何時,各式各樣的修理匠走街串巷,或在弄堂口小修小補,構成了一道獨特的風景線。
而如今,走街串巷的小買賣在管理日益規范、有序的城市中,漸漸隱匿了身影,小修小補的民生需求卻仍然沒有消失。
普陀區蘭溪路旁,坐落著5層高的曹楊商城,這裡是上海第一個工人新村商城。客流不多,偶爾有阿公在點心鋪前東看西看,阿婆在羊毛衫店挑挑衣服。與此對比的是,二樓一個不起眼的走廊裡卻是一番熱火朝天的景象。
“小孩子穿的褲子拖地上了呀,你幫我看看,剪多少合適?”“你這個拉鏈壞了,是樹脂的,得買一個重新換上。”50多歲的單琴香正在自己的單姐裁縫鋪忙著招呼客人。
一個多小時的光景,這裡就來了四五位客人。單姐打開櫃子,待修補的衣服塞得滿滿當當。雖然單姐的鋪面隻有一條過道,但並不妨礙上門的客人多。
老百姓還需要小修小補嗎?現實給了肯定的答案。
在新漁東路上的“九華·鄰居裡”美天新漁菜市場,上一個客人剛走5分鐘,下一個又拿著衣服來到了蘭蘭阿姨的裁縫鋪﹔
在桂巷集市的二樓菜場裡,鐘表鋪的陳阿姨一頓中飯吃得斷斷續續,幾次停下接待前來換門禁卡、修手表的客人﹔
在愚園路1088弄公共市集裡,鞋匠吳師傅的手一刻也閑不下來,30分鐘內幫一對夫妻補鞋上的釘子,接著又幫一個姑娘接斷掉的高跟鞋跟……
“我們干這行幾十年了,生意做的都是回頭客呀。”阿龐鐘表修理鋪的陳阿姨說,雖然小修小補掙不了大錢,但店鋪老熟人多,居民需求多。甚至在當下,這些手藝還成為稀缺品——當初桂巷升級改造時,陳阿姨夫妻倆就被邀請入駐周邊的另一家菜場。
“桂巷這邊升級改造完我就回來了,那邊的菜場經理還依依不舍,因為我們一走,那邊就沒人修表了。”陳阿姨說。
年輕人就不需要小修小補了嗎?恰恰相反。樊記成衣的店主樊阿姨告訴記者,自己的顧客有不少年輕人。
“小青年都是有要求的,改大小、改修身線條。現在什麼都是網上買,但買過來不合體都要改。”樊阿姨表示,自己每天能接到20多個改衣單,男女老少都有。
表不走了,被子舊了,鞋跟斷了,褲子長了……物質生活日益豐富,但小修小補依然是市民“接地氣”的需求,也是一座城市的煙火氣。
登堂入室
租金能否承擔
流動攤販難以監管,把手藝人納入規范化管理,從“走街串巷”變成“登堂入室”——這成為小修小補還留在城市的主要模式。
但登堂入室面臨房租成本壓力。大城市房租成本高,手藝人能否承受?租金問題怎麼解決?
記者走訪發現,如今留下來的手藝人一部分主動求變,另外一部分則是被動適應。但他們無一例外,都需要租金減免來扶持。
阿龐鐘表修理鋪的夫妻倆是主動租下鋪面的。上世紀80年代,龐師傅在江蘇啟東老家的鐘表技術學校畢業,“正兒八經考了証”,來上海闖蕩。
最開始,他在徐匯區的大學旁邊做活,沒有門面,就支個攤子。漸漸地,龐師傅開始琢磨起來:配鑰匙還好說,畢竟上門服務可以流動,但是修表業務工具多,還是得有個固定的工作台。於是,龐師傅和陳阿姨主動租了固定的商鋪。
曹楊桂巷步行街裡有一處便民驛站,龐師傅、陳阿姨的夫妻鐘表修理店就在那裡。租金從上世紀末的400多元到如今的2000多元。2021年,桂巷經歷停業改造,陳阿姨表示:“沒改造前,桂巷這裡的租金隻要1000元,但夏天熱得受不了,現在改造后有了空調,貴1000元也可以接受。”
如今,桂巷沿街貴一點的門面租金已經超過1萬元,但是在這個特別打造的便民驛站裡,鋪面租金隻收兩三千元,這是運營方給的優惠。
也有手藝人是被動入局的。
“我年紀大了,再走街串巷沒那麼方便。”徐師傅在陝西北路口的慈惠南裡弄堂口干修鞋生意30多年。起初,他在陝西北路、威海路路口擺攤,后來路口不讓擺攤,南京西路街道出面協調,為他提供了弄堂口的鋪面位置,並未收取租金。
徐師傅的箱子很沉,裡面有寬口鉗、錘子、鐵腳掌、釘子、膠皮、蠟線等工具,不方便移動。雖然地方不大,但徐師傅表示,這已經滿足了自己對固定攤位的需求。
除了街道、社區出面安排鋪位,有時候企業也會響應號召,給予補貼。
“政策不讓擺攤,愚園路招商引資進行改造,我們要麼租下店鋪入駐,納入統一管理,要麼就得離開。”小吳鞋匠鋪的吳興祥師傅這樣說。
愚園路1088弄是一條網紅街道,一樓網紅店鋪引來年輕人爭相打卡,可謂人來人往、地段極好,而二樓集中了幾個小修小補的鋪面。運營方每月僅收取吳興祥近700元租金。如果按照市場價格走,手藝人不可能承擔得起這裡的租金。
曹楊商城也為小修小補的攤位提供了類似優惠。單琴香在曹楊商城的裁縫鋪一天流水三四百元,而曹楊商城每月隻收單琴香260元,相當於就收了電費。單琴香對自己的小本生意很滿意:“我在這裡這麼多年了,商場領導對我蠻好的,疫情期間還減免了租金。”
薄利營生
扶持是否可持續
實地探尋時,記者發現小修小補的商鋪經營者能力高低不一,每月收入從千余元到萬元不等。
從收入上看,位於新漁東路上美天新漁菜市場的蘭蘭裁縫鋪屬於行業中上游,短短一個上午,店主就接到近20個修改單,價格從20元到50元不等,月營業額超1萬元。
這間十幾平方米的臨街門面房租金不低,即使菜場給她降低了租金,每月也要近7000元。
小修小補利潤微薄,數量有限。蘭蘭阿姨想了一招:店鋪騰出1/3的面積,租給別人擺放老年鞋,她幫著賣,對方每月付給她4000元左右。而她自己除了小修小補之外,還開展別的業務,如量身定制衣物。店內牆面上挂滿了成衣。
此外,蘭蘭阿姨接單時也會考慮性價比,她接的最多的單就是裁褲長、改褲腰、縫紐扣等。當一位顧客拿出一個棉布口罩,想讓她做幾十個時,她馬上拒絕了:“這個東西小,但是很費時,收得少不劃算,在這裡一天租金兩三百塊呀,我不做這種單。”
像蘭蘭裁縫鋪這樣流水過萬元的店鋪仍是少數,大多數小修小補的鋪面營業額不高。
打浦橋街道社區生活服務中心的鞋匠周學軍一天收入在100—200元之間。陝西北路口的徐師傅每天接到幾個做鞋墊、修鞋、配鑰匙、修包的單子,大多來自附近居民,每月營收4000元左右。好在這兩位攤主都不需要交租金,社區統一減免后,能滿足基本生活。
有時,小修小補也會與市容相矛盾。記者在蘭蘭裁縫鋪採訪時,正巧碰上社區員工前來檢查。“東西都往裡面收一收啊,拖把、衣服什麼的不要放外面路上,至少明天要收起來,文明創建,好吧?”門外的社區管理人員朝蘭蘭阿姨說道。
企業為何會提供優惠?曹楊商城負責人在接受媒體採訪時曾提及“讓渡部分商場利益是為了算長遠賬”,商城周邊有大量中老年居民,應民生所需,商城以低價引入一些修補項目,攢下的民心和煙火氣就成了商城生存的本錢。
不過,並沒有政策明文規定要對小修小補進行補貼,這讓位於絕佳地段愚園市集裡的吳興祥有點擔心:“如果運營方要漲價,我們就沒辦法了。”
畢竟,真實租金承擔不起,租金漲不漲、困難時能不能接濟一把,全靠運營方和管理方的善心,這讓手藝人缺乏安全感。未來能否有相應的措施,引導相關方面對小修小補定向扶持?吳興祥如此期盼。
新修訂的《上海市市容環境衛生管理條例》於2022年12月1日正式施行。條例提出,注重平衡市容管理和經濟活力的關系。明確區政府在綜合考慮市容環境衛生、交通安全、公共安全、消費需求等因素基礎上,可以劃定一定的公共區域用於從事經營活動,增加“煙火氣”。
換言之,劃定區域、允許經營,還是納入門面、給予租金優惠,未來其實有更多模式可探索。
集體安排
還是遵循市場
社區牽頭或企業參與,將小修小補服務聚集在一起,集體搬入某個空間——這種管理模式似乎成為大都市留住小修小補最主要的辦法。
一站式的社區生活服務中心免去了許多麻煩。急著修拉鏈的王阿姨手提一件黑色沖鋒衣走進周學軍的鋪子,“師傅你幫我看看,這個拉鏈好修[伐][口]?”
周學軍接過后仔細檢查。他的業務除了修鞋,還包括換拉鏈頭,視拉鏈尺寸不同,收費3—10元不等。但這一次,沖鋒衣的拉鏈超出了他的能力。“你這個最好換一條新拉鏈。”周學軍指了指對面,“那邊有裁縫,你去找她換。”
一家鋪子修不了轉投另一家的情況不在少數。集中的服務中心模式獲得居民喜愛。在他們看來,高度聚集形態的小修小補免去了尋找的過程,省時省力,統一管理也更讓人安心。
集體模式並非個例。
美天新漁菜市場負責人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表示,為了更好地服務周邊居民,菜市場將周邊小店吸納進來,還增加理發、打印復印等便民項目,形成輻射周邊兩公裡的社區商業服務中心。
打浦橋街道社區生活服務中心在附近居民裡有點名氣。中心開張早,十幾年從未間斷,裡面業態豐富,18個隔間,18門手藝,一家不干了,就再引進同類服務,保証服務的多樣性。
再加上打浦橋街道自制宣傳手冊投到市民信箱,一來二去,附近居民都曉得,要修小東西,就到麗園路。
然而,統一集中管理未必得到手藝人的認可。周六下午,打浦橋街道社區生活服務中心頗為冷清。18個隔間裡,近一半都空無一人,連攤主都不知去向。
在有些手藝人看來,這裡雖然不收租金,但是門面小,不臨街,要想賺得更多一些,還得去外面找機會。
“修鞋、修鎖、修煤氣灶、修有線電視、理發在的,其他好多都不在。”鐘表匠丁建生在月租1萬元的小丁鐘表維修店裡掰著指頭盤點。他在生活服務中心A04的攤位玻璃門緊閉,價目表下方寫著一行字:如人不在,請到馬路對面879號小丁鐘表店。
“這裡頭外面人看不見。”丁建生搖著頭說。
寧可支付高昂租金也要出來尋找機會的手藝人不止丁建生一個。在服務中心走廊盡頭,加工棉花胎的童連鬆每月花費5200元,在3公裡外的跨龍路租了間十幾平方米的店面,由妻子看管,夫妻倆吃住都在店裡。
跨龍路那裡放不下機器,他每天騎著電動車兩頭跑,把被子運到服務中心進行機器加工。服務中心下班后,他就和妻子接著在跨龍路的店裡干活。
“跨龍路那邊生意多,打浦橋這邊來的人少。”童連鬆這樣解釋。
周學軍說,B05織補攤位的阿姨常年在外邊跑,每天隻在服務中心駐守兩三個小時,“她手很巧的,補出來的衣服跟原來的幾乎一樣。”這位阿姨拜托了干洗店老板介紹生意,誰家有衣服要補就去誰家,晚上把衣服帶回去做。
如何讓手藝人搭上城市現代化的快車,如何在便民服務、社區公共空間、市場規律之間尋得平衡?這些都為城市的精細化管理留出了空間。
【專家把脈】
不僅是小買賣,更是民生服務
記者:您作為上海“15分鐘社區生活圈”的重要踐行者,如何看待小修小補在社區裡扮演的角色?它是否可以納入“15分鐘社區生活圈”,從而進行某種引導?
徐磊青(同濟大學教授):這個話題非常及時。從去年開始,上海在全市層面要求每個街道落實“15分鐘社區生活圈”,我也參與其中。導引中提及40多個基礎項,20多個提升項。提升項中,“便民服務”類中的“生活服務中心”一欄,寫明建議內容為便利店、早餐店、藥店、菜店、末端配送、家電維修、家政服務等。
而在商務部出台的《街區生活服務集聚中心建設指南》中則提出,街區主要服務功能可以是購物、美食、休閑娛樂等生活服務功能中的一種,也可以是幾項生活服務功能的組合。
所以,小修小補目前散見於便民服務的相關條文中,有所提及,但沒有單獨拎出來。
我個人覺得,小修小補十分重要,它本就是“15分鐘社區生活圈”題中應有之義。我甚至希望它能成為“5分鐘生活圈”應該覆蓋的基礎項。在上海全市推廣“15分鐘社區生活圈”行動中,希望每個街道都有小修小補的空間。
記者:弄堂口、菜市場、公共集市……究竟一個片區拿出怎樣的空間提供給小修小補,這值得討論。
徐磊青:空間如何配置,每個區域情況不同,可以請街道、居委會、業委會、相關管理部門、場地方、運營方等一起協商。我之前在一條弄堂口見到一個修表攤,攤主是一位殘障人士,可能涉及民政部門的政策扶持。其實社區資源配置,可以有更多相關部門一起參與、協商,辦法總比問題多。
小修小補的生存模式看上去是租金問題,但沒那麼簡單。它說到底還是便民服務,與民生相關的條線部門都應該把它作為服務的一種內容,大家一起想辦法解決好,而非全靠市場主體。
選擇的空間未必要市口好,但是也不能太犄角旮旯。我最近負責無錫市稻香片區的更新項目,當地相關的組織希望在我們的更新項目中,能專門有一個空間,作為社區手藝人的工作坊。我們找了幾個,最終選擇菜場的樓上。菜場區位、人流量不錯,在這種開放空間的樓上、背面相對合理一些。
另外,社區下一步進行城市更新項目時,都可以把小修小補納入考量因素中。
記者:目前,有沒有一些成功的經驗做法可供參考?
徐磊青:曹楊新村街道在小修小補上做得比較好。因為曹楊在社區更新時,特意把便民類服務放在重要位置,這是街道社區更新的一大特點,值得參考。
此外,我在成都考察時,發現他們對城市的煙火氣從上到下都十分重視。我當時去了幾個片區,發現幾乎每一個片區都會把手藝人、工匠聚起來。
有的直接把手藝人放在黨群服務中心裡,專門留出一個空間,免租提供給手藝人。還有一條街,除了小修小補,把一些做面具、糖人的工匠放在一起。也有的片區把手藝人放在社區活動中心、鄰裡中心裡。從選址到提及的頻率,都可以看出成都對手藝人的重視程度,背后其實也是對城市煙火氣的高度關注。
大城市發展到一定階段,在追求安全、有序、規范的同時,重新找回煙火氣,似乎成為某種趨勢。越來越多的人意識到,這些接地氣的便民服務是城市的生命力,也是城市的魅力和吸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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