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高宏,曾任浦東新區黨工委、管委會政策研究室主任,浦東新區區委常委兼區委辦主任、區府辦主任、機關黨委書記、區外辦主任,浦東新區區委常委、宣傳部部長兼文廣局局長、新聞辦主任。浦東“800壯士”之一。
今年4月18日是浦東開發開放30周年紀念日,為此,本網記者專程對話陳高宏,聽浦東老開發人講述浦東開發開放的故事。
以下為採訪實錄——
浦東開發開放,帶動“一江春水”
我一直在思考,上海的改革開放在全國改革開放中處於什麼位置?這就要從和深圳的比較來講起,因為深圳是中國改革開放的破冰之旅,它是突出重圍。那時候的上海在干嘛?上海在當后衛。沒有充分的准備是不好動上海的,一旦出馬,就意味著是一場攻堅之役,開弓沒有回頭箭。所以在中國改革開放的整個80年代,上海基本上是處於后衛的位置。
上海是我國計劃經濟最為典型的城市,也是國有企業最為集中的城市,市場取向的改革比其他城市晚了一拍。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解放日報》發表了一篇文章《十個第一和五個倒數第一說明了什麼?》。一位市領導曾比喻,當時的上海很困難,“像一個進入了晚年的老頭,老態龍鐘,精疲力竭”,城市形態混雜無序,城市建設“攤大餅”式擴張,住宅工廠商業學校等無區分地交錯在一起,污染嚴重,交通擁擠,城市病嚴重。
這個時候,浦東開發開放要解決一個什麼問題?就是要把中國計劃經濟最大的堡壘攻下來、改過來,所以說是攻堅之役。經過90年代浦東的發展之后,極大地提振了全國人民的信心。此后,中部崛起、西部大開發、振興東北老工業基地……都是在上海的改革開放取得決定性勝利之后,中國改革開放從南到北、從東到西、從沿海到到內地……全面推開,這就叫中國改革開放一江春水向東流!
陸家嘴變化 姚建良攝
曾有這麼一個比喻:如果說我國的海岸線像一張弓,那麼長江就是這張弓上的箭,而位於海岸線中點的長江口的浦東則是這支箭的箭頭,作為箭頭的浦東一旦起飛,將帶動整個沿海地區和長江流域的發展,對全國的改革發展產生不可估量的影響。
關於浦東開發開放,聽沒聽說過這個詞——聲東擊西,或者說“項庄舞劍,意在沛公”。是什麼意思呢?就是要胸懷全局。你自己發展起來了,周邊卻沒有什麼感覺,甚至我花開后百花殺,浦東建設得非常漂亮,浦西還是“濤聲依舊”,這樣的開發是不成功的。浦東開發的目的,是開發浦東、振興上海,服務全國,面向世界。而現在我們能夠自豪地講,浦東開發成功了,它確實帶動和輻射了上海和整個周邊領域,改革的經驗也輻射到了全國。
大時代成就小想法,我成了浦東“800壯士”之一
我是1993年來到浦東的。1993年浦東開發之初,人民日報上登了一則新聞,講的是浦東面向全國招40名干部,這是開先河的。招聘條件也是打破常規的:一是打破省市區域的界限,二是打破身份編制的限制,三是打破職務高低的界限。
那時候,我在中部一所城市的市委組織部工作,研究室副主任,正科級,工作按部就班,常常是“一杯茶,一支煙,一張報紙看半天”。但內心並不安於現狀,也會考慮人生的意義問題。當時,海南成為特區了,很多機關干部紛紛“下海”創業,我記得當時還寫過一篇文章《走,下海去!》。所以,慢慢地,自己也有了這樣的念頭,很想挑戰一下自己。
在這之前,浦東開發開放已經向社會發出一個信號了,經過兩年的醞釀,1990年,黨中央、國務院決定開發開放上海浦東,這是國家戰略。1992年,鄧小平南巡講話,對我們干部影響很大的,東方風來滿眼春、春天的故事……如雷貫耳。所以,國家大背景與個人的小想法結合在一塊,再加上“上海”這個品牌的影響力,足夠讓我下決心了。
說實話,當時我是私自來上海考試的,不敢讓單位知道,因為領導對我很好。你能體會嗎?人生最痛苦的時刻,就是當我拿到錄取通知書那一刻,不知道怎麼去跟領導交代。領導對你那麼好,你要走,是不是很不夠意思?我就讓我愛人陪我去,給我壯壯膽。部領導當然是堅決不同意,后來一波三折,有位分管的市委領導替我講話了,“這是國家戰略,高宏能到那裡工作,參與上海的改革、浦東的開發,這是好事情,是我們的光榮。通過他了解改革開放最前沿的發展動態,對我們的工作也有啟發。”
知道我那時候報的是什麼崗位嗎?人事局管工資的崗位。就想做些實際工作,把工作搞得棒棒的。隻要能參與浦東開發,做什麼工作都行。
當時兩千多人報考,隻招錄40人,1月份通告、報名,2月份筆試、心理測試,3月份面試,4月份考核,5月份上班,試用一年。節奏很快,但程序一個不少,該有的都有,那個時候就是重能力、抓機遇、搶時間。
其實,當時上海的干部並不缺,原川沙縣就有1300多個,為什麼還要從全國各地招人?這就是浦東開發開放、海納百川的一種體現,表現出的是這種胸懷,也是給全世界發出信號。而且,浦東要建一個外向型、多功能、現代化的國際一流新城區,最好能有來自五湖四海各方面人才的“雜交優勢”,這比單獨從本地發掘要好,不同的人謀劃在一塊才能碰撞出火花。所以這把“刀”砍下來是不容易的,將近一千多名干部被分流。
從全國全市打破地域、打破編制、打破職級招調過來的人才隊伍,大概在500人左右,加上原來川沙分流后留下的300多人,就是現在我們常常說的浦東“800壯士”。
浦東開發之初,政研室工作人員來自五湖四海。受訪者供圖
“鐵保障+泥飯碗”,開了市場化安置的先河
1993年5月3號,我來浦東報到,5月4號就開始上班了。先集中培訓一個星期,然后把我們這些新招的干部安排下去做征地安置工作。
那時候有句話叫“誰征地,誰安置”“誰家的孩子誰抱走”,過去一直用這種辦法。就是誰征人家的地,就得給人家提供工作崗位。我參與的第一個項目就是湯臣高爾夫球場,老板說他們不能接受這個方案,保潔、保安一百多人就夠了,一兩千人怎麼安置?沒有合適的崗位!如果這樣,那還建什麼高爾夫球場,干脆建農場算了。
馬上要交地,勞動力又安置不了,怎麼辦?我們通過深入調研,拿出了一個解決方案,叫“鐵保障+泥飯碗”,就是就業和保障相分離。舉個例子,政府給被征地的農民解決保險、醫療等四金,不管在哪裡工作,這份保障有了,至於工作崗位,就得到市場上去就業。一開始,老百姓是不太好接受,因為大家的夢想就是到國有企業當工人。
陳高宏剛到上海時的住所 受訪者供圖
那時候條件很苦,我和同事顧雲豪一起住在一個倒閉的鄉鎮企業裡,每天晚上走家串戶,一家一戶做思想工作。怎麼說服他們呢?你想到國有企業去上班,可現在國有企業在結構性調整,一些企業員工下崗,跟那些下崗工人比起來,你有優勢嗎?很明顯,農民沒有優勢。而我們這個辦法是,政府給你保障,無論你在上海,還是去海南、雲南,隻要有企業用你,你都可以去。政府給你交保障,企業就少了一份負擔,當然願意用你,你在市場上是很有競爭力的。今天干完工作,明天工廠倒閉了也沒事,你可以再去找,反正有保障。這一探索,開了市場化安置的先河,解決了近20萬征地勞動力的安置問題。
那時候浦西才是上海,浦東是聽取蛙聲一片的鄉下
浦東開發開放之初的工作條件十分簡陋。浦東新區管委會領導擠在一個十幾平方米的辦公室裡,職能部門一個處室共用一張辦公桌,吃飯在附近的東方醫院搭伙。當時浦東到浦西主要靠輪渡,有些家住浦西的干部加班趕不上末班輪渡,就在辦公室打地鋪過夜,毫無怨言。
剛來上海那會兒,我住在南浦大橋下面的一個老舊小區,每天頂著烈日,騎自行車去試點鄉鎮上班,路上要將近兩個小時。下去調研有時住在村裡,晚上點六七盤蚊香,蚊子沒趕跑,反倒把自己熏得受不了。我愛人來看我時說我像個非洲人。所以那個時候是很艱苦的,好在我以前在農村插過隊,吃苦精神比較強。
大概幾個月之后,我分到了一間位於川沙的浦東新區集體宿舍。這裡“蝸居”了十幾位外地招聘的機關干部,雖然條件艱苦,但大家樂趣不減,反而利用跨部門協調溝通的便利,經常在一起討論工作到深夜。
除了工作居住條件艱苦,當時對我來說還有一個難題,就是語言不通。剛到上海第二天,語言上就出了問題,一早住所旁一位老太太熱情地跟我打招呼,我完全沒聽懂,上班時我學給同事聽,同事說“人家問你早晨吃的什麼飯”。開會的時候,別人討論得熱火朝天,我卻不知所雲,很苦惱。
於是,我下決心學上海話,買了磁帶,每天早晨一起床就開始聽。有一次,我到新華書店去買書,想買一本上海方言和普通話的對照版本,找來找去找不到。旁邊一位中年人看到我一直在翻,就問我想找什麼書。我說從外地來這裡,上海話不行,想找一本書,看看上海話的方言和普通話是怎麼對照的。他說,這裡沒有的,你要的話,我送你一本。就跟我約了個地點,送我好大一本詞典,上海話的對照都在裡面,卻怎麼也不肯收錢。充分體現了上海人開放包容的心態。學了一年,我能聽懂上海話了。
那個時候,每個干部都充滿了干勁和創業激情,但條件非常困難,沿江民房密集,簡陋破舊,陸家嘴金融貿易區那會兒還是爛泥渡。
遠眺浦東 姚建良攝
一條黃浦江把上海這個遠東大都市分隔成兩個世界,浦西是繁華的大都市,浦東是聽取蛙聲一片的“鄉喔頭”。“寧要浦西一張床,不要浦東一間房”是當時上海民間廣為流傳的一句話。我剛來的時候,同事要到浦西去辦事,他會跟我說,今天下午到上海去。我很納悶:難道我們不在上海?他說,對,這不是上海,黃浦江對岸是上海,這裡叫鄉下。
當時浦東的GDP是60個億,在上海佔不到1/12,上海是750個億。我們的設想就是,到2000年,用10年的時間,最好能達到500億,當時屬於雄心壯志,要實現500億的GDP,那是很大了,實際上到2000年,我們已經達到1000億了。現在,浦東的GDP已超過1萬億,佔到了上海的1/3。
1990年5月3日,上海市人民政府浦東開發辦公室在浦東大道141號正式挂牌。浦東新區區委宣傳部供圖
當時的新區管委會在浦東大道141號,現在說起來大家都知道。后來我當區委宣傳部長的時候,就協調爭取把141號保留下來,做了一個浦東開發開放陳列館,這代表著浦東開發開放的起點和歷史,要保留下來的。
浦東:一面旗幟、一場戰役、一個高地、一張王牌
對浦東開發開放的戰略布局,我也一直在思考,將其概括為“四個一”:政治上打出的一面旗幟,經濟體制上是一場攻堅戰役,區域發展上塑造的一個高地,中國參與國際競爭的一張王牌。一面旗幟、一場戰役、一個高地、一張王牌,如果講浦東開發開放的戰略布局,我覺得這個概括是合適的。
觀察浦東開發開放30年的歷程和全國改革開放的態勢,可以看到,90年代初啟動的浦東開發開放,在空間上正好處於我國改革開放戰略布局由南到北、由東到西展開的地域交匯點上﹔在時間上正好處於我國由80年代初的打開國門,到世紀之交的西部大開發,這樣一個承上啟下的歷史關節點上,再到今天新時代的中國(上海)自由貿易試驗區,因而在國家發展戰略中具有特殊重要的地位和意義。
濱江大道的變遷 姚建良攝
浦東開發開放戰略的指向,不僅是建設一個新城,更是在探索一條新路,在發展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條件下,探索一條具有中國特色、時代特征、上海特點的特大型城市發展振興之路,從而有力地推動我國改革開放不斷向廣度和深度進軍。
如果讓我介紹浦東開發開放的成就,可以概括為三個量:一是規模總量超出預期,二是發展質量優異高效,三是輻射能量多維輸出。那麼,浦東是如何取得這些成就的?我認為,是整合聚力、開放動力、創新活力、落實能力,這“四股力”托舉起浦東開發開放的巨大成就。
上海是改革開放的排頭兵、創新發展的先行者,浦東則是排頭兵中的排頭兵、先行者中的先行者。浦東開發開放的過程就是觀念創新、方法創新、制度創新的過程。新時代創造新奇跡,要始終保持敢為人先、敢闖敢試、攻堅破難、奮發有為的蓬勃激情,抓鐵有痕、踏石有印,善作善成、久久為功。
我是何其幸運才能遇到這樣一個時代,感恩!
從採訪談話的這間辦公室窗外看出去,就是陸家嘴地區。我看著它一點點長起來、亮起來,太親切了。我覺得,一個人,一生中,能參加這樣一項壯麗、偉大的事業,真是一種幸運!這個過程中,各種各樣的機會都被我們遇到了,我要感恩這個偉大的時代,感恩這座城市和人民,感恩我的領導和同事們。
陳高宏剛初到上海浦東時去看東海 受訪者供圖
剛來上海時,我就是一個土包子,天熱穿個西裝短褲、圓領衫就去上班了,這在我們當地就是常見的職業裝啊,很正常。領導找我談心,說上海人穿衣服,男女是不一樣的,女同志可以穿超短裙,男同志必須穿長褲。我一看,果然大家都是這麼穿的。來到上海,我就是從穿衣服、學上海話開始的。
從1993年來到上海,到2000年,7年時間,我經歷了多崗位歷練,成長為市管副局級干部。此后10年,在浦東又擔任多個職務。像我這樣沒有背景、沒有后台的外來者,上海就這樣接納了我,包容了我,培養了我,我感覺真是極大的幸運,這也正是上海海納百川的特質。
2008年,中國改革開放30周年展在國家展覽館舉行,陳高宏在浦東展區前接受採訪。受訪者供圖
上海浦東是我的第二故鄉,我切身感受到這塊土地上涌動的爭創一流的意識、建功立業的抱負、忘我工作的境界、廉潔自律的情操、海納百川的胸襟,盡管我已經離開了浦東,但我始終對浦東情有獨鐘,始終關注著浦東的發展,堅持撰寫浦東開發的文章,研究浦東開發的課題,編輯浦東開發的書籍,盡力把浦東開發開放的背景、階段、成就、價值、精神、經驗等提煉出來傳播出去,因為,我覺得自己有這個責任。
浦東開發開放30年崢嶸歲月孕育了具有時代特征、中國特色、上海特點的浦東精神,正是靠著這種精神我們創造了歷史。在“浦東再出發”的新征程中,我們仍要高揚浦東開發開放旗幟,以“敢跟全球頂級水平對話的志氣,強烈渴望建功立業的心氣,艱苦奮斗忘我工作的朝氣”,奮進新時代,創造新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