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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东|默室求深,闭舟问远 他们激活千年山川

人民日报中央厨房-大江东工作室 李泓冰 黄晓慧
2022年04月25日10:35 | 来源:人民日报中央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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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冬,薄寒,复旦园。

走进李晓杰教授办公室,他从满坑满谷的书中探头,浅笑,开言便谈《水经注》:

“清人说它‘妙绝古今,诚宇宙第一奇书!’是咱们中国1500多年前的百科全书!”

“你看《胡适文集》,这四卷都是水经注版本研究!我们《古本与今本:现存<水经注>版本汇考》封面几个字,就是集胡适的,也算致敬。”

书架上,挂着幅友人所赠篆字对联:枯槐聚蚁地,秋水鸣蛙天。

幽微之地,别有洞天,通古今,达四海。在工程浩大的《水经注校笺图释》里,秋水照影,枯槐蚁国,听取历史深处蛙声一片……

复旦大学历史地理研究中心教授李晓杰团队,板凳甘坐十年冷,将艰深的水经注研究,做出了世界级水平。

李晓杰(前排右一)和团队成员在讨论汉魏洛阳城遗址。黄学超 摄

“图”说华夏——源自先人的浩浩汤汤,流到李晓杰团队案头

2022年1月7日,临近寒假的最后一次讨论。“借”来的临时会议室,10多平米,被13名团队成员和一摞摞比人高的图书资料塞满。

《水经注》记载的江都县城究竟何在?龚应俊晒出文字证据、示意草图,其他人也亮出线索,佐证,反驳,“破案”——一周两次的讨论会,在过去11年里,解开成百上千个千古谜团。长条桌旁散坐的“神探”,化为这套大书扉页的名字:李晓杰、黄学超、杨长玉、杨萧杨、杨智宇、王宇海、屈卡乐、韩虎泰、龚应俊……

话说从头。

近两千年前,《水经》作者,俯仰天地,为水作记。以8700字,叙137条河川,写就中国第一部较完整的记述河流水道的小书——《水经》。

1500年前的北魏孝文帝时期,封疆大吏郦道元因得罪权贵罢官,遂专“注”《水经》,广搜博引,爬梳提抉,把一杯清茶的底料,做成煌煌30多万字“满汉全席”。虽偏居北朝,笔下仍是西汉统一时的河川城邑,更囊括郡县、人物和历史掌故、建筑碑刻……“不是郦道元,很多河流、人事、细节,就湮没了。”李晓杰说。

涓滴源自桑钦,经郦道元之手沛然丰盈的这道“水”,逶迆流到李晓杰案头。

11年前,他在课堂讲到《水经注》,说者滔滔不绝,听者津津有味,学生不由高山仰止,“老师能不能单讲讲水经注?”

为师者心念一动,一猛子扎“水”里,再难自拔。曾有学者来劝:工程太浩大,吃力未必得好。杨守敬珠玉在前,你们能超越?

《水经注》涉及河流、湖泊、陂、泽、泉、渠、池等水体多达3000多条,记载城邑2800多座,古都180余座。河流改道、城邑荒废,有些记载翔实,有些只言片语,要逐一考证“复原”,其难其繁,望而生畏。清末杨守敬著《水经注疏》,是中国沿革地理学高峰,所绘《水经注图》虽只是示意图,已是研究隋唐前中国史的必备工具。

李晓杰较上劲了,“现在的学术水平和技术手段,清代比不了。我们能在比例尺地图上复原出精准图!”

一较劲就是11年。沉寂于线装书上的淋漓文字,被他们用“望远镜”和“显微镜”,一一比对复原重绘,早已消失的水道、水名以及水利工程也被逐一“打捞”,纤毫毕现……

为什么要花这样的水磨功夫“图说”?

谭其骧先生说,“历史好比演剧,地理就是舞台。找不到舞台,哪里看得到戏剧!”李晓杰深以为然,“再复杂的历史现象和研究成果,都能通过地图明确起来。”地图,在中国学人著述中常常是配角插图,这一回茁然而成主角。

40年前,著有8大册中国历史地图集的谭先生,就大力倡导系统研究《水经注》;他的弟子、研究中国行政区划通史的周振鹤,多次呼吁重现公元6世纪以前中国的河流水道体系以及人文地理景观,为当今山川治理与景观改造提供重要参考,“当代历史地理学研究如果还有新的重大突破,《水经注》研究必占其一”。

先师言之谆谆,周先生弟子李晓杰行之有恒。

然而,“郦学”被视为历史地理学最难的学术工程之一,《水经注》上几千条水体和几千座城池,准确方位在哪里?从渭水到洛水、汾水、涑水,再到眼下研究的淮水,李晓杰团队精研11年,细细还原——《水经注》系列研究已有六卷成果集册出版。

千年前奔流的万里河川,鲜活史事,“活”在了当下,润泽了今人。

李晓杰团队《水经注》成果集册出版。杨智宇 摄

破译“天书”——下笨功夫,用潮技术,让老树发出新枝

第一次听李老师讲《水经注》,杨长玉觉得他很新潮——古籍课作业哎,却要求用画图软件,在比例尺地图上画出旧时江河城邑。而新软件问世,尝鲜的总是他,“还是我们团队第一个用微信的!”

李晓杰把手机递过来,有图有真相:“你看,这是早已消失的洛阳著名引水工程——千金堨的3D复原图,我做的!”这一张动图,要耗尽他和他的团队不计其数的文字校勘、交流争执、实地考察……为此,他自学建筑师用的3D建模软件,和学生反复推演“千金堨”的等比例形制图,从各种方向推导汇集,逐步成型,终于再现千年前借力自然的工程形制。拿给几位水利专家看,不约而同说:“应该就是这个样子!”

“文本读不出来的画面,用科学考证、创新方法呈现了!这是我最大乐趣”。李晓杰说。

自宋代始,《水经注》传抄刊刻过程中便出现较多散佚,版本多达70种,以哪个为基准?“重绘、重写,两项工作同步进行,”团队从传承线和参考线两个脉络,梳理出《水经注》版本“家族”谱系,完成了胡适当年想做而没做成的事!

现存最早版本——南宋初年刻本,只有11卷残卷,没一页完整,有些残页缺失过半。讨论时,每个成员都捧着几个版本,逐字逐句比对。为了一个地名的勘校,常花半天时间,争得面红耳赤。破译“天书”,反复考证,一个字一个字补齐。

旁人看着枯燥,他们却横生妙趣。从古代文献、考古发现、高清地图,实地考察、寻村访舍,甚至方言俚语中寻找,里面藏着破解山河谜团的诸多线索。

2015年,渭水研究初稿已成,真正付梓却是两年后。从字体到排版,从索引图、示意图到全图,一遍遍比照修改。封面要不要以南宋残卷为底、以红色框衬底,都做了细致考量。听取日本学者建议,又标识了河流关键节点经纬度……

历史学者姚大力评价道,“精细地追寻文本的内在线索和创造性想象力,在这里被有机地糅合在一起,是本书最精彩的发明之一”,传统治学方法和新技术手段有机“嫁接”,让历史地理学老树抽出新枝。

李晓杰团队部分成员在考察山西运城虞坂古道。(资料图片)

俯仰天地——眼见为实,用脚破案

纸上得来终觉浅。眼见为实,用脚“破案”。

《水经?河水注》记载:“河水又东,右合门水,门水即洛水之枝流者也。洛水自上洛县东北,于拒阳城西北,分为二水,枝渠东北出为门水也。”门水今称弘农涧河,学界一直认为郦道元“门水自洛水分出流入黄河”说法有误,但又解释不通门水的源头和止点。

门水会不会是两条河?一支入黄、一支奔洛?郦道元闷头写书,亲历并不多,主要是看图文资料,难道误把两条河当成一条河?团队先大胆假设,再小心求证。

比照大量文献资料和地图信息后,团队奔赴现场。沿着弘农涧河支流西弘农涧河逆流而上,走到河南灵宝市朱阳镇仓朱峪口,发现了峡谷转弯的地势。而今虽成矿山,地貌和书中记载相去甚远,但山体走向清晰可见。爬上矿山,能清楚看到,西弘农涧河流入黄河、西峪河流入洛水——又破一案!

10年里,他们走过华夏文明的摇篮——渭水、汾水、洛水,常一走就是大半个月。“行李全背身上,徒步十几里也不累,有太多迫不及待求解的好奇啊!”晚上,杨长玉常写日志到深夜两三点,发邮件给李晓杰,在老师指点下调整攻略。次日一早便奔赴下一个考察点。

黄学超、杨智宇,都是内向宅男。在故纸堆里抠字眼甘之如饴,走村入户和陌生人聊,却难于登天。做洛水研究时,寻找“湮阳城”,走到伊川县白沙镇下磨村,两人红着脸硬着头皮,从村头问到村尾,不得要领,太阳快下山了,又听不懂方言,十分惶急。终于,一位老村民说,这里叫“阎王城”——与“湮阳城”谐音,时间推移,“湮阳”演变成“阎王”。

李晓杰团队部分成员考察山西文水县子夏山隐唐洞。(资料图片)

薪火相传——有远见、能包容,再难也要做下去

60后李晓杰,带出一支80后、90后“郦学”传人。

他告诫学生,“敢挑战、会想象、肯较真,否则做不出好的学术”。

杨长玉第一次画《水经注》图,熬了个通宵。一张图修改几十遍都属寻常,“李老师是完美主义者,常让我们抓狂”。

2018年,她博士毕业,到云南民族大学历史系任教,指导学生写论文,还会想起当初李老师给她改的论文,从文章框架到行文表述,从遣词造句到标点符号,精益求精。

有学生将研究成果发在一个学术评价较低的刊物,李老师很生气,“对自己的研究成果就这么不自信?”

在杨长玉眼里,李晓杰的学术范式,除了像侦探一样对学术问题“锱铢必较”,对学术价值孜孜以求,更有远见卓识的学术眼光和包容宽广的学术胸襟。“他从不问学生的背景出身,只要对《水经注》感兴趣肯钻研,来者不拒。”

杨萧杨从清华大学电子信息工程专业毕业,顶着羡慕的目光,进了IT大厂,却惦着流过童年的永定河。10年前,辞职报考复旦历史地理学专业研究生,他要圆大江大河研究梦想。于是不时来旁听讨论,李老师不见外,“这位同学也说说。”小杨开口,让人刮目——一个搞软件的,讷于言,却对《水经注》见解独到。

小杨圆了梦。凭着超常记忆力,成为组里的活字典,哪段文字出现在哪个版本,哪个地名出自哪一卷,他信手拈来。还时不时灵光乍现,提出“门水另有源头”就是他。

李老师果然慧眼识才。

黄学超高中就迷《水经注》,曾手抄全书,“默室求深,闭舟问远”,总想穿越时空与郦道元对话,却不知从何说起。李晓杰为他叩开学术堂奥,站到郦道元面前也不再怵,“我的人生和性格都改变了”。

有一回,团队实地考察走到鸿门宴遗址,西安市临潼区新丰镇附近,鲜为人知的是,附近曾有一座阴盘驿城,郦道元在此被设计害死。凶手萧宝夤的名字,在《水经注》出现过。“写书时,他无法料想将来,但尽力去还原曾经。读之行之,心有戚戚焉!”那一刻,黄学超与郦道元心心相印。从前,小黄不爱出门,现在却渴望行走山河,探秘解谜。

铁打的先生,流水的弟子。团队人才迭出,有继续深耕《水经注》的,也有离开学术圈的。

有人问李晓杰,打了井也见水了,你还会掘下去吗?

他毫不犹豫。

眼下的淮水研究,遭遇更大挑战。比起渭水等北方山谷间的河流,平原河流摇头摆尾,变动不居,水体星罗棋布、纵横交错。他们想用遥感技术辅助,积累足够多的数据,再做动态复原,把河流的历史变迁用3D动画展示……

“先易后难,我们一直希望有固定的班底,为将来做黄河、长江的研究铺路。”李晓杰雄心万丈,也盼有更多人手,更多时间。“到退休,我肯定还做不完《水经注》的诸水,但绝不半途而废。”

李晓杰缓缓抚过墙上那幅中国地图,仿佛再现戴望舒的诗:

我把全部的力量

运在手掌

贴在上面

寄与爱和一切希望

这长白山的雪峰

冷到彻骨

这黄河的水夹泥沙

在指间滑出……

(责编:沐一帆、轩召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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