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視劇《孽債》劇照
張弘寫了陳非兒和袁野這樣一對金童玉女,來反映知青子女回滬問題。
星期日周刊記者 韓小妮
上海從來不缺電視劇的描摹。
上世紀90年代,《十六歲的花季》、《孽債》、《兒女情長》、《奪子戰爭》……一批現實主義題材連續劇記錄下了當時上海的風貌和社會議題。
進入新世紀,尤其是近幾年,上海是都市劇最偏愛的城市。從《歡樂頌》、《我的前半生》到《安家》、《三十而已》、《流金歲月》……一部部熱播劇都以上海為背景。
只是,現在這些熱播劇裡的上海就像PS上去的一樣,似乎跟生活在這座城市、以上海為家的人沒什麼關系了。
和老百姓的生活太接近了
1995年伊始,當時27歲的年輕導演梁山喜歡在晚上騎部腳踏車上街。
晚上8點05分,八頻道的電視劇准時開播,這時候上海的馬路上、公交車上幾乎空無一人。因為大家都在家裡看《孽債》,甚至有飯店把電視機搬到了大堂。
“我騎著自行車一路聽過去,路邊的裁縫鋪子、理發店裡,傳出來的全都是這部片子的主題歌。”梁山回憶說,“這是作為藝術工作者最幸福的時刻。”
電視劇《孽債》改編自葉辛的同名小說,由黃蜀芹擔任總導演,梁山和夏曉昀擔任導演,講述了5個雲南知青的子女來滬尋找親生父母的故事。
用今天的話來說,這是一部“現象級”的電視劇,甫一播出即引發轟動。有一個星期的平均收視率創下了42.65%的收視紀錄。
期間,上海電視台曾因播出“群星愛心演唱會”,停播一天《孽債》。盡管事先多次在屏幕上打出字幕說明,但市民們還是急得瘋狂撥打電視台熱線,說隻要當晚播,再晚也沒意見。
為了滿足觀眾的熱情,上海電視台后來不惜損失200萬廣告費,將每天播一集改為播兩集,開了黃金劇場兩集聯播的先河。
在梁山看來,採用滬語對白是這部戲成功的關鍵之一。
“我們模仿的是上海當時拍得最棒的幾部紀錄片,比如《重逢的日子》、《毛毛告狀》等。”他說,“電視劇有種表演的腔調,我們想把它去掉。”
當時,梁山很推崇意大利新現實主義電影,它的形式特征之一就是運用地方方言。
在嘗試用滬語拍戲這個想法上,梁山和他的老師黃蜀芹一拍即合。可演員從來沒這麼演過,他們擔心說上海話會像演滑稽戲。
還有台詞的表達,比如,怎麼用上海話說“我愛你”呢?梁山提議,讓演員根據上海人表達感情的方式,自己對台詞進行口語化的“翻譯”。
所以在趙有亮扮演的沈若塵向嚴曉頻扮演的妻子梅雲清“攤牌”那場戲裡,台詞是這麼說的:“雲清,儂講,我對儂好伐?假使我在啥地方騙過儂,儂還會對我好伐?”
為了用滬語同期錄音,《孽債》中“上海家庭”的成員全部選用了上海演員:趙有亮,嚴曉頻,王華英,吳競,金鑫,吳冕,李國梁,屠茹英,李家耀,李穎……
華東師范大學教授、影評人毛尖這樣評價《孽債》的語言特點:“不同年齡層不同階層的上海話,各種腔調,如同不同區域的上海,支持不同人物的行動邏輯。”
梁山也說:“方言看似是面上的東西,其實變成了核心式的動力。清一色的上海演員,他們對上海的風土人情更加理解,用自己的方言來演,也演得更准確了。”
滬語確實拉近了和觀眾的距離,以至於阿姨媽媽們入戲太深。
扮演小美霞的董蓉蓉有次和媽媽上街買衣服,被服裝店老板娘一把拉住:“小姑娘哪能噶作孽!儂娘伐要儂,儂跟我回去,我來養儂!”
除了語言上的貼近性,《孽債》還忠實地記錄下了上世紀90年代上海的風貌。
劇中表現上海的第一個鏡頭是從外灘搖到陸家嘴,一枝獨秀的東方明珠尚沒有“廚房三件套”作伴,耳邊傳來的海關大樓鐘聲還是《威斯敏斯特報刻曲》。
與此同時,弄堂裡還在倒馬桶、用公用電話﹔晚高峰時候,公交車又擠又堵,馬路上不乏有赤膊騎腳踏車的路人……
五個家庭居住條件各不相同:沈若塵剛剛分到一套浦東的一室兩廳“新工房”﹔梁曼誠一家住在石庫門裡8平方的亭子間﹔吳觀潮和楊紹荃離婚后分別組織了新的家庭,住在洋房裡﹔俞樂吟改嫁后住城郊結合部的自建別墅﹔盧曉峰家則住在蘇州河邊尚未拆遷的棚戶區。
毛尖評價說:“五個孩子展開的不同的家庭關系,從裡弄到外貿大廈,橫切了一個時代截面。”
“在看得見東方明珠的高樓裡辦公的男人,和在電影院裡當放映員的男人,雖然當年同是插友,但環境分疏了人群,兩人氣息就很不同,雖然階層表現也略有刻板之嫌,但整體非常接地氣。”
2009年黃蜀芹在回顧拍攝《孽債》的初衷時曾說:
“那個時候,我清醒地感覺到時代大變革快要來臨了,上海市區的許多老房子被推倒了,上海的生存環境,將近七八十年,甚至於一百年的歷史文化、城市文明,應該通過影像搶下一些留作歷史記憶的鏡頭。”
“《孽債》后來為什麼會那麼受老百姓喜歡,獲得廣泛的感同身受,就是那樣的生存環境和老百姓的生活太接近了。”
今天,當我們要回憶90年代的上海什麼樣時,很可能要到《孽債》、《股瘋》這樣的“神劇”裡去找。但《孽債》的意義並不僅限於此。
“雲南來的孩子找父母” 雖然是戲劇化的情節,但上山下鄉卻是上海這個城市一代人真切經歷過、改變他們人生和命運的事情。電視劇播出的時候,這代人和劇中人一樣正值中年,在改革的浪潮下,有的抓住機遇闖出了一番事業,有的則可能遭遇了下崗。
當李春波演唱的電視劇主題曲響起:“曾經深愛過,曾經無奈過,曾經流著淚舍不得﹔曾經擁有過,曾經失去過,曾經艱難的選擇……誰能告訴我,什麼是對什麼是錯……”
它觸動的是整整一代人,乃至整個社會對於許多問題的思考。
“真實”和“海派”
盡管是26年前的老片子,《孽債》在年輕人活躍的B站上還是收獲了不少彈幕。其中有一條稱它是“偉大的現實主義作品”。
事實上,90年代上海涌現了一批現實題材連續劇,包括《十六歲的花季》、《兒女情長》、《奪子戰爭》、《上海人在東京》等等。
有人說,這是“那十年上海人為自己寫下的日記”。“他們在波濤洶涌的時代中翻滾,急迫抒發的就是對現實的所有感懷。”
去年夏天,SMG重播了《十六歲的花季》修復版。導演張弘、富敏夫婦說一邊看一邊有點“肝兒顫”:“這個戲畢竟30年了,我們倆生怕人家看了要笑。”
等看完,老兩口鬆了口氣:“戲裡反映的教育改革問題、家庭教育問題等等,我們感覺沒有過時。”
這部戲的緣起,夫婦倆說要感謝女兒。“她每個年齡段所發生的故事,在我們拍的電視劇裡都有反映。我們的女兒始終是我們的創作者之一。”
當時,日本連續劇《青春的火焰》(《排球女將》)多次熱播,女兒給他們出了個題目:“你們為什麼不能拍些我們年齡段的片子?”
夫婦倆是抖豁的:“寫什麼能代表16歲?我們那個時候快50歲了,16歲的孩子上課是什麼狀態?下了課又是什麼狀態?我們不會寫。”
為此,他們倆花了將近9個月的時間,採訪了專家、教師和一百多位中學生,甚至邀請學生住到家裡來聊。
他們自己的故事也被“化”進了劇裡。創作這部戲的時候,張弘和富敏剛剛結束了長達15年的兩地分居,和正值青春期的女兒摩擦是非常尖銳的。同時,家裡還有富敏的母親同住。
“我們三代人對任何事情的理解都不一樣。”富敏說,“劇裡有歐陽一家三代,其實就是我們家的影子。”
許多年以后人們發現,《十六歲的花季》可以說是國內最早的青春劇。
但和《流星花園》裡“與世隔絕”的英德學院不同,前者觸及了許多社會議題,比如出國熱、下海經商、住房分配、白雪父親的疑似婚外戀、白雪母親發現單位的財務問題等等。
“為什麼要這麼拍?”張弘說,“因為中學生已經和社會有聯系了。他們對社會對家庭對教育等等問題都有自己的看法了。不把這些拍進去,拍不出這個群體真實的狀況。”
在採訪調研的過程中,張弘富敏在一所師范學校的“新疆班”看到了這樣的場景:周末放學后,學校門口停了一排摩托車。一些個體戶把班上的女孩子接走了。
“這些知青子女回到上海后,在落戶問題上遇到了困難。而且她們大多寄住在親戚家,不少人小小年紀就飽嘗了寄人籬下的滋味。她們的心裡話跟誰說?所以就想有個依靠。”張弘說,“我們看了以后,心情很復雜。”
兩人決定在劇本中反映知青子女回滬這一社會問題,但又要“走一條安全的路”,於是就寫了陳非兒和袁野這樣一對金童玉女。
讓兩人欣喜的是,劇本寫到一半,上海就出台了新政策:知青子女中有一個可以在上海落戶。
“有人說,這部戲寫了那麼多社會問題,那時候竟然能播出來?” 張弘感到很慶幸,“可見當時中央電視台和上海電視台在認知上的大膽。”
富敏回憶當時的創作環境說:“那時候沒什麼思想負擔,大家都能夠敞開思想,把自己的觀點亮出來。創作人員敢寫,電視台敢放。”
回顧90年代那一批滬產電視連續劇,“真實”和“海派”被創作人員放在了很高的位置。
翻閱當時的新聞報道,張弘、富敏在談《十六歲的花季》時說:“我們所追求的第一個目標是真實……同時我們也希望這部電視劇具有鮮明的地域文化特點,具有濃郁的‘海派’風味。”
黃蜀芹在談《孽債》時說,“力求拍出真正的‘上海味’來”。
同樣地,石曉華執導的《兒女情長》、梁山執導的《奪子戰爭》也折射了各種社會現實問題。
《兒女情長》一開場,童老伯腦中風從樓梯上滑落,為了醫院的一張床位,子女們急得團團轉,反映了當時醫療資源的緊張。
劇中隨之而來的分攤養老費用、輪流看護老人等問題,幾乎每個上海家庭都會碰到。
在老房拆遷的節骨眼上,方老太在彌留之際勸童老伯要堅持活下去:“為了孩子們,眼看到手的房子,不能讓它飛了。”這讓每個經歷過住房困難的上海人都心有戚戚。
而《奪子戰爭》則是在對諸多留守男士、女士進行採訪后,由真實故事改編而來的。它反映的由出國潮所引發的家庭問題,也具有普遍意義。
90年代,無論是上影,還是上海電視台,都有一批實力強勁的電視劇制作力量。
富敏說:“我們是和電視劇的創作發展同時起步的。到了90年代,我們正好年富力強,積累了一定的生活經驗,又有了一定的文藝創作底子。可以說,各個工種的創作力量都特別強。”
在市場經濟的大潮來襲前夕,上海依靠著這樣一批導編演人才,為熒屏奉上了不少優秀的滬產電視劇,有人稱之為“上海風味的現實主義”電視劇。
上海成了劇組的“服化道”
進入新世紀,熒屏上依舊不缺上海的身影,尤其是近十年。
如果說十年前全民熱議的都市劇《奮斗》、《我的青春誰做主》、《北京愛情故事》、《裸婚時代》等,故事大都在北京展開﹔那麼現在,年輕人的情感、奮斗似乎已經轉移了陣地,上海成了近些年都市劇最偏愛的城市。
上海確實很好拍。
《歡樂頌》開場,從空中俯瞰浦江兩岸、陸家嘴高樓林立的大都會景象,交代了五個女孩為之奮斗的背景。
由建筑師扎哈·哈迪德設計、未來感十足的凌空SOHO辦公樓,襯托了女主角安迪“高級商業精英”的人設。
《我的前半生》裡,“職場白骨精”唐晶住的是二三十年代上海灘房地產大亨沙遜建造的河濱大樓。華燈初上,唐晶窩在沙發上,轉頭就可以看到上海的霓虹夜景。
去年熱播的《三十而已》,把這幢曾經的“遠東第一樓”又炒紅了一遍。“精致窮”白領王漫妮每月甘願掏出佔薪水一半的房租,隻為“近看蘇州河、遠望東方明珠”。
一部《安家》將吃瓜群眾的視線轉移到了上海老洋房,大家津津樂道“價值上億的老洋房,原型究竟在哪裡”。
前不久的《流金歲月》又讓人談論起了蔣南孫家復興路上的老洋房,以及她的“凡爾賽奶奶”。
有人借這部劇贊美上海“小資、情調、繁華、海派、洋氣……”“隻有上海才會發生這麼多故事”——雖然亦舒的原著故事發生在香港。
隨著一部部連續劇的熱播,加深了人們對“魔都”的迷思和憧憬。大大小小的取景地被考証出來,成了熱門打卡點。
小紅書上一段上海繁華夜景的視頻這樣寫道:“上海,這就是無數霸道總裁小說和電視劇裡提到的‘A市’。”
假使將這些年以上海為背景的電視劇,與90年代那批滬產劇做一個對比,會發現劇中上海的形象有一個“華麗的蛻變”。
誠然,這三十年上海的發展毋庸置疑,有目共睹。但電視劇中上海形象的變化,“跨度”似乎更大一些。
電視劇中的上海,從身邊的上海,變成了別人眼中的上海﹔從接地氣的上海,變成了被仰望的上海。
《奪子戰爭》之后,多年沒有再參演過上海題材連續劇的趙有亮,2014年接受採訪時說:
“后來也看過一些本子,看起來拍的也是上海人,上海生活,夫妻啊,婆媳啊,但就是不真實,打動不了人。吵吵鬧鬧的,連住的房子都假——好像上海人家家戶戶都住別墅似的。”
在今天的許多電視劇裡,上海隻要負責美就可以了。毛尖直言,上海成了劇組的“服化道”。
“現在影視屏幕上各種上海符號,但上海顯得越來越沒性格,也越來越單面。上海成了背景板,街道裡裡弄弄,不再構成人物的成長因子。”
“比如《流金歲月》裡的朱鎖鎖,她身上完全沒有上海弄堂的系譜。還有像《三十而已》也是,三女主和上海的關系,就像P上去的,換個其他大城市,這個故事可以一模一樣照搬,全部成立。”
也許有人要說,這些電視劇也在探討教育、婚戀、住房等上海人關心的現實問題。
但毛尖稱其為“前綴現實主義”。“意思就是,隻有局部現實主義或植入一些現實主義元素”。
不久前在接受GQ報道專訪時,她曾就此進行過闡述:
“硬現實主義其實是消失了。討論真問題、熱問題,作品對現實進行正面強攻,呈現與處理社會生活中主要矛盾的影視劇,其實匿跡了。”
“《三十而已》確實也表現了很多現實痛點,童瑤飾演的女主為孩子找幼兒園的確也是每個家庭的重中之重,但這些情節隻能說是包含了現實主義因素,其中更本質、更深刻的沖突沒有被正面表現。”
當然,對於今天的電視劇如何表現現實主義,她仍然心存期待:“最近的《大江大河》和《山海情》提供了可能性。”
假如要探究電視劇中上海形象變化的原因,似乎可以從多個維度來探討。
有業內人士說,2000年以后,電視劇進入了市場經濟時代。“所有的片子一上來先碼明星,而明星不可能清一色都是上海人。於是,用上海人來演上海人就成了遙不可及的想法。”
也有評論說,上海與都市劇的“懸浮感”不可避免地開始挂鉤,恰恰在某種程度上迎合了當下人們的心理需求。
“這樣‘逃避式’的社會心態與社會經濟發展不無關系,巨大的生活壓力和趨於膠狀凝固的社會階層流動,使得人們缺失了關注生活日常的能力。”
毛尖認為:“這個問題太好回答也太難回答。電視劇發生了革命性變化,上海發生了革命性變化,電視劇政策管理也發生了革命性變化,能不翻天覆地嗎?如果你要我細說,得找學生寫博士論文。”
但她同時指出:“我自己覺得很重要的一點,如今的上海失去了文化先鋒性的追求,體現在電視劇上,就顯得上海隻剩下很有錢很文明的樣子。”
時過境遷,回顧黃蜀芹在談論《孽債》時說的話,依舊值得回味。
“不少影視作品在表現上海生活時較多地展示那些豪華闊氣的場景,其實,相當多的上海人的生活還是平平凡凡,甚至是艱難、窘迫的。”
“大牆后面才是真實的上海人的生活。”
■參考資料:
1.吳基民,《把鏡頭對准“被遺忘的角落”——與電視連續劇<十六歲的花季>編導一席談》,解放日報,1989年8月30日。
2.胡國強,《呼喚人類的情和愛——黃蜀芹談電視連續劇《孽債》,解放日報,1994年12月10日。
3.俞亮鑫,《<奪子戰爭>催人淚下》,新民晚報,1997年08月10日。
4.邱儷華,《滬語版《孽債》下周重現熒屏“上海話”套牢“新上海人”》,新聞晨報,2005年06月25日。
5.謝正宜,《董蓉蓉再憶<孽債>小伙伴》,新聞晚報,2005年08月17日。
6.老老夏,《梁山:懷念在黃蜀芹麾下工作的日子 記<孽債>的拍攝》,東方早報,2011年05月19日。
7.謝嵐,《經濟發展了,受人歡迎了,為什麼上海味道的電視劇卻少了》,新聞晨報,2014年06月08日。
8.沈月明根據顧春芳2009年訪談錄音整理,《黃蜀芹執導<孽債>二三事》,新民晚報,2014年12月17日。
9.李子高,《為什麼現在的都市劇,都在上海拍?》,微信公眾號“故鄉與世界”,2021年01月05日。
10.杜夢薇,《“富人認同”是國產劇最危險的部分》,微信公眾號“GQ報道”,2021年01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