彈幕刷屏、被黑客攻擊,網友自發配字幕,這批老檔案為什麼爆紅?

2020年05月24日09:19  來源:上觀新聞
 

“說白了,修復老照片很枯燥,技術含量也不是那麼高。”虞凱伊口頭禪是“說白了”,一談起戲曲,三句話必帶“說白了”。讓圈外人浮想聯翩的戲曲舞台,在他看來,同樣由人情世故的邏輯組成,百年不變,與當下演藝界無異。

差異最大的,恐怕就是當下粉絲的規模。

修復老照片的工作,1992年出生的虞凱伊已經默默做了四年。疫情期間,上海京劇院在網絡平台上傳周信芳、梅蘭芳、程硯秋、馬連良、蓋叫天等舊劇照,名聲大噪。網絡走紅程度出人預料,甚至紅到被黑客問津。

“近4年上海京劇院修復老照片1.4萬張,其中不少是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珍貴圖像。疫情期間,大家都宅在家裡,為圖片傳播提供了契機。”上海京劇院院長張帆說,2月到5月,京劇院微博從3萬粉絲暴漲到10萬,老照片引流功不可沒。

修復老照片就像練武戲,枯燥卻有儀式感

上海京劇院404資料室,虞凱伊辦公桌緊靠門邊。他覺得“守門”座位更好,“空間大,可以同時開著兩台27英寸顯示屏電腦左右開弓。”蘋果電腦用於做視頻、音頻,Windows系統電腦修復老照片。電腦之間放掃描照片與底片的愛普生掃描儀。虞凱伊拍拍掃描儀,“壽命超過10年了,最近用得特別多,說不定明年要換新款。”

戴上藍色塑膠手套,虞凱伊從黑色文件夾抽出一張鼓師張森林在莫斯科紅場留影的底片掃描,電腦屏幕顯現出清晰圖片。他翻折起Windows系統電腦現場示范,台式機變成碩大的平板電腦。放大局部后,虞凱伊開始“修補”,毛呢大衣上的磨損白點,截取同樣的衣服背景復制粘貼,“不需要像修明星照片那樣絞盡腦汁把腿變長、把腰變細、把臉變小。我們的工作更簡單,要注意的是修復到臉部時更小心翼翼,靠近眼睛部分的劃痕,放著不動。”

修復一張老照片花費時間從10分鐘到半個小時,損毀厲害的則需1個小時。

“靜下心弄,一個個排查小的臟污點。”虞凱伊自詡坐得住,但每周都有做到快崩潰的時候。每到此時,他會想起小時候和父親去京劇院、看叔叔阿姨練功的情形,“修復老照片像武戲練出手,把刀拋到空中接住,再拋再接,每天拋一千遍,不知道盡頭在哪裡,也許十年后才有在舞台上展示一分鐘的機會。枯燥,很有儀式感。”虞凱伊總結。

虞凱伊

漫長時間甬道盡頭的光亮,來自24卷《周信芳全集》今年完整問世。第23卷舞台圖像集、第24卷生活圖像集,從5000張修復后的圖片精選出2000張,“出版社給的時間是兩年,實際延長到了四年。”虞凱伊說,比起修復這種體力活,更難的是找照片。

周信芳巡演圖冊

作為上海京劇院首任院長,周信芳的照片相比同時代滬上名角不算少,但沒有北京名角多,“周院長照片留下的不算多。新中國成立后,他常演劇目隻有《打漁殺家》等十多部,不少劇照由於歷史原因損毀。我常常翻到某個文件夾封套寫著周信芳,照片卻被抽走了。收集照片像搞情報工作,四處打聽。”

每每此時,虞凱伊羨慕北京前輩整理馬連良的圖片是件樂事,“馬連良先生更愛拍照,資料浩瀚,保存得相當完整。”

虞凱伊也有得意之作,馬連良1933年在上海“四十八我”照相館拍攝的劇目組照,目前隻有上京保留原照。虞凱伊修復后將電子版照片發給馬連良家人,資源共享。

不過,《周信芳全集》出版了,圖片修復整理仍未停止。虞凱伊從抽屜掏出一本上了年頭的紅色漆皮相冊,這是周信芳1958年7省11市巡演留影,每頁整齊貼著30張到35張兩寸圖片,標注日期。“周院長每天寫日記,比如這天去了黃鶴樓,那天去了陝西省博物館,我們根據照片一一補齊說明。”

虞凱伊

多年來憑相片認人,虞凱伊對滬上京劇演職人員如數家珍:“花臉演員最難認,油彩完全蓋住臉,隻能憑胖瘦辨認,再看是給哪個角兒配戲。”

1953年,程硯秋來滬演出,留下一組《鎖麟囊》絕版劇照。照片背后寫著1953,但無法確定具體日期。虞凱伊翻故紙堆,找到當時的演出廣告,得以確定1953年5月程硯秋率劇團自南京轉赴上海天蟾逸夫舞台演出。偶有弄不清楚時,他請教年逾八十的武生演員梁斌,“梁老師1955年隨華東實驗京劇團加入新成立的上海京劇院,堪稱歷史百科書。”

程硯秋

被黑客攻擊,原來我們這麼紅

自從微博大量更新經典老照片,上海京劇院一下成了全國戲曲院團的網紅。以往,京劇院新媒體更側重於微信公眾號,在戲曲界同行之間傳播得快,卻不太出圈。

“微信形成社交關系的閉環,用戶存量穩定。微博更像開放的大平台,有許多陌生受眾領域可供開發,不然為什麼影視劇和明星宣傳都以上微博熱搜為指標?”3月26日京劇院直播演出后,虞凱伊開啟官博瘋狂回復模式。網友對上海京劇院官博的每條評論都能得到回應。碎碎念同時,他花式想詞,“這條回復‘繼續努力’,下條改成‘繼續加油’,讓被翻牌成為戲迷驚喜,增強用戶黏性。”

鄭法祥

每晚,虞凱伊在電腦前待的時間更長了,演出直播后,他會加班加點,在深夜就把視頻上傳到微博。預計會成為熱點的演出片段比如“96歲一代鼓王王玉璞舞台展絕技”,單獨剪輯成短視頻,再上傳一遍。

熱心網友把京劇院官博內容“搬”到B站,啟發上海京劇院B站官方賬號在疫情期間誕生。在B站,虞凱伊與同事們發現大量同道中人,“這幾年傳統文化在青少年中復蘇。越來越多‘00后’年輕人樂衷研究老戲、老照片,分析經典名段板式、唱詞,像討論當紅明星趣聞軼事般研究百年前的梨園界掌故。”

梅蘭芳

“彈幕是B站的最大特點,與觀眾看戲看得激動時叫好異曲同工。今后在B站,上海京劇院也會制作更多適合‘京劇小白’觀看的內容,通過多元的平台吸引更廣泛人群。”名場面、前方高能、進度條感人……B站京劇視頻瘋狂刷屏的彈幕,讓虞凱伊想起自己——小時候看上海京劇院新編戲《狸貓換太子》《盤絲洞》,最大願望是給《狸貓換太子》寫續集,讀大學一度喜歡古典音樂,后來又轉回到京劇,“《紅鬃烈馬》《武家坡》像經典歌劇、交響樂,觀眾早已熟知情節、角色,還是願意一邊聽、一邊哼。影視劇有時效性,戲曲不受時空限制,靠唱腔和表演歷久彌新。”

上海京劇院網絡走紅程度出乎預料,甚至,40T數據一夜之間被黑客鎖定。技術人員哭笑不得,“沒想到我們和B站知名UP主‘機智的黨妹’享受了同級別黑客待遇。”“機智的黨妹”在B站有559萬粉絲,視頻累計播放量高達2.5億,4月底“機智的黨妹”數據文件被黑客攻擊,成為視頻界一件大事。

收到黑客郵件,虞凱伊有兩三天沒有緩過神來,“五六年積累的電子文檔都被黑客加密,無法開啟,幸好最后找了高手解決問題。感謝院領導批出預算,購買新存儲設備,讓我們工作更有底氣了。”

深夜更新B站和微博,虞凱伊一抬眼,能看到辦公桌隔板貼著四張周信芳《徐策跑城》劇照,穿著同一套戲服,同為站立屈腿姿勢,乍看一模一樣。“仔細看不一樣,周大師的手擺的位置不同,還有腿的角度。左右三張是1956年他訪問蘇聯前拍的宣傳照片,中間一張是1953年的。我有職業病,喜歡探究版本差異,所以一口氣貼了四張。”

周信芳是虞凱伊的偶像,上世紀三十年代周信芳在滬推出連台本戲《封神榜》,場場爆滿。“七七事變”當天,周信芳看到新聞后立刻停演《封神榜》,改演《明末遺恨》《徽欽二帝》。“他的現實主義表演風格像現在的老戲骨,美不是第一重要的,為了表達感情,可以犧牲造型的美。有人唱《清風亭》,講究漂亮瀟洒,周院長願意突出老相,用油彩把臉畫得斑駁。”

周信芳

虞凱伊笑言繼承了偶像周信芳的執念——走自己的路。大部分年輕人對戲曲了解來自電影《霸王別姬》,今年又有《鬢邊不是海棠紅》,“這些影視劇服化道很好,演員有實力也有影響力。”或許因為早早見識過舞台演出魅力,虞凱伊刻意遠離兩大現成影視劇賣點,“京劇的美很純粹,足夠用了。我們的優勢是代表著上海京劇院,大家願意和官方賬號互動。這也提出了挑戰:推視頻與照片同時,我們天天撓頭寫推送文字,引經據典,尤其是歷史知識容易說錯,更要小心翼翼,絕對不能給京劇院丟臉。戲迷和粉絲很像,眼睛裡容不得沙子。”

在B站,虞凱伊收到過各種各樣戲迷私信,有人是“05后”戲迷,有人來自呼和浩特,“大家希望疫情結束后,線上內容不要斷,直播演出和排練都行,哪怕收費也可以。因為看現場演出機會太有限了,線上直播填補了遺憾。”

還有一屋子寶貝等待上線

隨著老照片曝光率日漸增高,上海京劇院將眼光轉到倉庫裡的其他寶貝。從岳陽路搬家到龍華路新址,京劇院經歷了一次倉庫搬遷,大量塵封的資料、照片、錄像重見天日。

張帆介紹,京劇院持續進行影像及圖像的修復和保存,開展各種載體歷史資料的電子化,這次分享也是源於多年積累。除了老照片,京劇院在視頻資料上同樣收獲豐富,同步進行庫存VHS錄像帶轉碼電子化和DVD光碟的數據化。VHS錄像帶內容多為上世紀八十年代上海京劇舞台演出,電子化100余部﹔DVD光碟內容是近20年上海京劇院日常演出與活動,目前電子化2萬多部。

京劇院資料庫

網友力量讓虞凱伊刮目相看,“做字幕工作量非常大。有B站網友自發為全劇視頻配字幕,尤其像童芷苓《豆汁記》以念白表演為主,台詞多極了。網友在發布視頻第二天,就幫我們配好了字幕,方便更多人觀看,這是非常好的互動。”

2月2日起,京劇院在微信公眾號推送珍貴錄像資料,大都是從未公開面世的資料。打頭陣的《四郎探母》,楊延輝由汪正華、關棟天、紀玉良輪流上陣,鐵鏡公主由李炳淑、夏慧華分別飾演。《清風亭》主演周少麟,則是周信芳九個子女中唯一一個繼承父業,成為京劇演員的人。2月5日推送擴展到微博平台,閱讀量743萬,抖音上則持續推出剪輯后的錄像集錦用短視頻引流。2月19日在B站開通官方賬號,播放數近15萬次。

“每個演員檔案,每個戲的劇本、手稿,不分名氣大小,都要整理出來。”在張帆看來,4樓倉庫每一件庫存,共同構成上海京劇藝術的璀璨星河——

巨大的金屬文件櫃疊放著影音錄像帶與文件﹔角落紙箱散落著各地名家投稿來的劇本﹔斜對面的玻璃文件櫃摞著一沓沓已有百年歷史的唱片,從譚鑫培到孟小冬的《捉放曹》,從程硯秋到王吟秋的《鎖麟囊》,件件是寶。

最靠倉庫盡頭的文件櫃,存放的資料歷史最久。繼承自原華東戲曲研究院圖書館的資料中,夾雜著民國時期戲本。資料匯編從這裡展開,僅半個文件架庫存,文檔編號已從C00001排到X02510。

京劇院資料庫

“大概做10年也不夠吧。”虞凱伊把櫃子嘩啦合攏,又帶上熟悉的口頭禪,“說白了,網上早有老唱片電子化數據,也有人在出售老照片、戲單。但京劇院做數據化資料整理,放在網絡分享,更容易破圈。現在七彩戲劇頻道也入駐B站了。他們的視頻庫存不容小覷。故去的老演員家屬更有資料保護意識,主動向我們提供珍貴遺物。熱心網友投稿數也在飛增,希望我們多收老物件。”

京劇院資料庫

始於老照片修復,巨大的網絡互動給京劇院帶來了新的創造力。一下午,資料室的門不斷被推開、關上,虞凱伊與同事們忙著拷貝經典劇目視頻、確認直播海報圖片、商量與網游公司合作的新游戲置景。

初入京劇院時,虞凱伊嘗試過配器,前年給京劇院新編戲《浴火黎明》做唱腔配器,老師是參與《智取威虎山》《曹操與楊修》的著名作曲龔國泰。后來他選擇了一條少人走的路,“我覺得,資料修復工作更需要我。那麼多人在創作新編戲,我換條路走一走。”

修復老照片,虞凱伊不覺得是為人作嫁衣,“音樂創作能留下來,照片也可以。”他晃晃手中的《周信芳全集》,“這就是我的成果,我希望有一天可以把數據資料搭成隨時檢索的系統。”

越來越多網友向上海京劇院投私信,希望有機會參加新媒體運營,他們中不乏來自復旦大學、上海戲劇學院的高材生。

網絡改變著戲曲人的思維。未來有一天,上海京劇院或許會建立面向大眾的京劇數據庫。而回到眼前,在岳陽路168號上海京劇傳習館的展覽中,一張老照片配一個二維碼,觀眾掃碼,已能聆聽名角故事,並看到演出視頻。

“京劇寶藏挖不完,有成千上萬個IP。”虞凱伊說。

(責編:龔莎、韓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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