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報專訪中共一大紀念館規劃建筑總設計師邢同和——
鑄起經得起時代檢驗的紅色建筑
◆中共一大紀念館。 本報記者 陳龍 攝
試開放的中共一大紀念館一大廣場。 本報記者 袁婧 攝
中共四大紀念館。本報記者 葉辰亮 攝 中共二大會址紀念館。 本報記者 葉辰亮 攝 毛澤東舊居陳列館。 本報記者 趙立榮 攝
從石庫門到天安門,從興業路到復興路
百年已是風雨兼程,百年正是風華正茂
邢同和,1939年出生,華東建筑集團資深總建筑師。先后主持設計了外灘風景帶、上海博物館、龍華烈士陵園、上海世博會申辦方案等多個重大城市規劃項目,也是中共一大紀念館規劃、建筑總設計師。
日前他接受本報獨家專訪,以自身親歷,講述設計中共一大紀念館的故事,以及如何在時代大潮中,鑄就經得起歷史和人民檢驗的紅色建筑。
設計一個夢幻的建筑容易,但設計一個有呼吸、能生長,能與城市和人民相融的活生生的建筑則煞費思量。
執業近一個甲子,歲月悄然流淌,邢同和發現,自己用心設計的這一件件鮮活的建筑作品,就這樣長在了這座開放、創新、包容,且具有深深紅色基因的城市裡。
與城市同呼吸,與人民共命運,見証歷史,奮進當下,更展望未來。
歷經四年,從設計到建設,中共一大紀念館今天開館。作為該項目總設計師,邢同和難掩激動,年逾八旬的他在“五一”國際勞動節當天來到附近,隔著太平湖,用手機對著一大廣場拍照留念。
1921厘米高的旗杆,這一數字蘊藏著黨成立時的年份﹔高16厘米的底座旗台,由兩塊漢白玉石料拼制而成,寓意著崇高理想和希望﹔一大廣場上還有一處“對景”,是一棵枝繁葉茂、亭亭如蓋的百年勁鬆,象征著深深扎根於人民的中國共產黨,歷經百年滄桑依舊風華正茂……
在黨的誕生地、初心始發地的上海,設計建設這樣一座紅色建筑,某種程度上,這不僅是為整座城市、人們心裡樹起一座建筑豐碑,也是邢同和為自己近60年的建筑設計職業生涯樹起的一座裡程碑。
“要設計經得起歷史、經得起人民檢驗的建筑,做人民的設計師。”
回望執業第一天就立下的志向,今天,這位耄耋老者捫心自問:“我,真的做到了!”
設計中共一大紀念館,方案首頁寫滿了學習心得
“通過建筑總體與細部的思考,集中凸顯‘兩個百年主題’:偉大的開端,偉大的復興。”“建筑的形式與材料,是上海特色建筑風格的體現,既要有創造性的特點,也要有感染力的彰顯。”“主題的形式表現,具象與抽象結合。讓人們被感染被感動,始終深深牢記,點題點睛點故事。”……
這些珍貴的手稿,正是邢同和著手設計中共一大紀念館之前的學習心得。
2017年,接到參與中共一大紀念館籌建工作任務后,邢同和與往常一般,沒有急著動筆構思,而是先沉下心來學習。
學習,這也是邢同和持守了一輩子的執業習慣。別人的設計方案上,首頁是絢麗的效果圖,但他的方案首頁,永遠都是:學習心得。他說,做任何事都一樣,學習始終是第一位的,“絕不能沒有學習、沒有調查研究,就一頭鑽進業務堆”。
學習,既是找靈感,更是醞釀感情,“通過學習才能了解過去、把握當下、暢想未來。通過調查研究,設計師才能更好地進入角色。”邢同和說,“感受當年的人、事、物,待心中的熱情愈加炙熱,設計也就水到渠成。”
太平湖畔,1921厘米高的旗杆上,五星紅旗高高飄揚。
旗杆矗立在中共一大紀念館建筑的中軸線上,也是興業路的中軸線上。通過一大廣場把中共一大會址文物遺址與新建的中共一大紀念館串連呼應起來,成為一組不可分割的公共性紀念建筑群,並向太平湖的綠色景觀通透延展。這一步跨越,便是百年。
中共一大紀念館選址在哪裡,建多大面積,又該建成什麼樣?當初,圍繞這些問題,各方有過多次探討。
邢同和團隊堅持從城市風貌和老建筑中去尋找答案。
保護好、利用好歷史建筑和街區風貌。應循著這條主要原則,邢同和團隊開始著手研究如何建造好中共一大紀念館。
中共一大會址是唯一的、不可再生的文物建筑、紅色遺址,其主要功能是歷史時空背景的還原。而中共一大紀念館則要解讀好、演繹好中共一大的召開,中國共產黨的誕生,回顧中國共產黨如何走過一百年,又昂首闊步邁向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因此,中共一大紀念館必須解決好三個關系——與一大會址的關系,與街區的關系,以及與城市的關系。
邢同和認為,這是共產黨人的精神家園,更是城市紅色精神的一種升華,通過石庫門來演繹偉大開端和偉大復興,演繹百年歷程的當代續篇,在風格上,新老建筑要有對話和親和度,新舊交融、相得益彰。從立面形象、工藝材料、施工等方面都要實現風貌保護和精神傳承,經得起再一個百年的考驗。
其次,要實現與街區的肌理一致、走向一致,保留、延伸紅色石庫門建筑特色,並凝練升華。
再次,從規劃布局中充分考量城市肌理拓展、序律的一致延續,從屋面走向、建筑體量、高度控制、天際輪廓線的變化等方面均形成整體,守護好城市中的紅色血脈和精神家園。
設計甚至還考慮到了建筑的“第五立面”——屋頂。屋頂上以往固有的通風排氣、室外機等設備均被巧妙隱藏,“確保航拍的視角下,整體面貌全然和諧統一”。
為確保設計方案在實施中的盡善盡美,邢同和常常親臨現場,親自爬上腳手架現場“把控”。比如,磚牆中的勾縫,一定要齊整才算達標。負責現場施工的龍經理發來微信:“昨天看到您褲腳上附著的泥灰,令在場的晚輩們動容,也讓我們更加堅定了信念,對工程精雕細琢、追求品質。”
整個設計建筑過程,讓邢同和感受最深的是:紅色地標建筑,黨的引領作用至關重要。各級各部門領導多次親赴一線調研,強調政治高度﹔相關部門黨委領導也紛紛主動跨前一步,相互助力,遇上問題第一時間協調解決,使得該項目進展順利。
以生命在光榮之城中用力書寫鐫刻,也擅長為未來“留白”
設計中共一大紀念館的整個過程,邢同和數易其稿,手繪圖紙九十余張。
相比較更易制圖和修改的電腦繪制,他始終堅持手繪。一來,因為上了年紀,對傳統繪圖技能多少有種“敝帚自珍”的執念,最主要的——手繪圖紙,意味著“必須通盤想好后再落筆,減少了涂改的隨意性,對落下的每一筆都要負責”。也因此,大大小小、宏觀細部,邢同和的每一幅彩繪手稿,都精美似藝術品。
近60年間,邢同和主持設計的項目超過300項,畫過的圖紙不計其數。早期是用鋼筆、水彩等,后來用水筆、馬克筆等。色彩明亮、渲染得當、明晰易懂。他的家裡,很少留有自己的作品模型,卻珍藏了近60年來幾乎所有的手繪圖紙。
細細翻看這些圖紙,不僅能看到建筑的物理空間形態,能讀到創作的具體時間,能明了相關簡要說明和指引,甚至於,還能讀到作者即刻的心緒或感想……每一幅的背后流淌出的不僅是故事,更是一種“以生命來用力書寫鐫刻”的氣息和脈搏。
上海,這座紅色基因深植於血脈的光榮之城。從中共一大紀念館到龍華烈士陵園及近期完成的拓展展示紀念項目,從國歌廣場到陳雲紀念館、宋慶齡紀念館……無數紅色建筑中都留有邢同和的印記。
也幾乎每一次設計前的溝通會上,他總把鮮紅的黨徽別在胸口:“沒有滲透於血脈的初心使命和熱情,怎能勝任!”
龍華烈士陵園內,一條不足200米長的初心大道,就仿佛一條時光隧道。這頭,是百年前追尋真理的革命烈士就義地、紀念碑﹔另一頭,人們目光所及,恰是代表著未來的西岸人工智能大廈。
就是這樣一個巧妙的視覺聯結,讓無數前來瞻仰祭奠烈士的人們感懷:今日的幸福生活正是百年前無數仁人志士拋頭顱洒熱血的續篇,要好好把握、好好奮斗、好好珍惜。
這,恰是設計者邢同和的初衷。邢同和設計的紅色建筑看似風格迥異,卻都透露著大氣溫潤之美。這也直接映射著數十年來他對於紅色建筑的研究和感悟。
他說,設計紅色建筑不僅僅是做建筑的表象,而是要通盤考量其內涵和外部的表現形式,意義和影響力。“城市中,紅色建筑的影響力不是幾年,而是上百年”。
特別是,紅色建筑要求設計師回歸歷史、忠於事實,把握好歷史背景、時代背景和人物背景,始終站在黨、祖國、人民的立場上,自我提升、反復修改,“隻有帶著這樣一種由衷的使命感,走進去、走得深,才能創作出無愧於時代和人民,經得起考驗的作品”。
愛一生建筑追一生建筑,“人民需要我,就一直工作下去”
距離蘇州河不遠處的河南路,邢同和生於此長於此,小學又緊挨著蘇州河,大學畢業時的設計答辯也與“吳淞口——上海大門”相關。喝著母親河水長大的孩子,誓要把根深深地扎在人民之中,一輩子為人民而設計、而建筑。
學校、醫院、街道敬老院、區少年宮……他從最基本的民用建筑起步,一輩子牢記著“設計,是為人民而用”。他實現了執一業終一生,為民用建筑設計“快樂工作”近60年。時至今日,還非常珍視:設計圖紙、理念想法化作現實而帶來的滿滿獲得感。
外灘風景帶、上海博物館、龍華烈士陵園、金茂大廈、世博會申辦規劃等等,邢同和人生軌跡中踏實而用心的每一步,就這樣與人民城市緊密相連,共同拔節生長。
“愛一生建筑,追一生建筑。”他說,建筑設計就是棵大樹,必須扎根於傳統文化、扎根於人民,吸收時代和世界的陽光雨露,如此才能欣欣向榮、郁郁蔥蔥。
當年,破格錄用他的老院長,彌留之際曾感慨:“我沒有看錯人。”他則響當當地回應:“為人民城市而設計,我做到了!”
時間回撥至1962年,建筑大師陳植作為同濟大學外聘教授,參加城市規劃專業畢業設計答辯。彼時,一份“上海吳淞口——上海大門的規劃與建筑設計”讓他眼前一亮,記住了那個學生的名字——邢同和,隨后向建設部寫信請求將這名學生分配至上海市民用建筑設計院。於是,23歲的邢同和告別象牙塔,進入民用建筑設計院工作,后來單位改名為上海現代建筑設計集團、華東建筑集團,邢同和這一待,直至今日。
入職第一天,設計院院長陳植就對眼前這名眼裡閃著光的青年說:“要做人民建筑師,為人民造建筑。”自此,“人民”二字與邢同和的事業緊密聯系在一起。
外人眼中,值得驕傲的地標建筑不勝枚舉。但邢同和心裡卻道尋常:“這是個偉大的時代,我生逢其時。”
“愛一生建筑,追一生建筑”的邢同和,就這樣和他的建筑作品一起,在時代大潮中閃耀成一朵耀眼的浪花,“我熱愛建筑,深愛這片土地,隻要思想沒有枯竭,隻要人民還需要我,我就會一直工作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