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今年是馬勒辭世110周年。馬勒有那麼重要嗎?
今年是古斯塔夫·馬勒逝世110周年,因而也被稱為“馬勒年”。許多樂團與音樂家都將用音樂紀念這位“巨人”。
馬勒是僅有的真正同時稱得上偉大指揮家和偉大作曲家的人,然而指揮家馬勒的形象卻不為人熟知。
事實上,不懂得馬勒的指揮藝術及其成就,就很難理解他音樂創作的追求和意義。
一生糾結的矛盾
馬勒的藝術生涯主要體現於兩個領域:指揮與作曲。作為指揮家,馬勒無疑是成功的。1897年至1907年,他在維也納國家歌劇院擔任藝術總監(首席指揮)期間,大膽啟用年輕一代的歌唱家,鼓勵具有創新意識的藝術家打造有先鋒意味的舞台美術,改變歌劇演出及觀劇傳統中的一些陋習,比如廢除劇院雇佣喝彩者等。盡管大刀闊斧的改革讓他受到不少非議,但他卓越精湛的指揮藝術受到了同代人的高度評價。
馬勒的指揮生涯是他整個藝術人生中最重要的組成部分,是形成他藝術觀念、創作思維、音樂感覺和表現風格的核心基礎。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講,不懂得馬勒的指揮藝術及其成就,就很難理解他音樂創作的追求和意義。
縱覽指揮家與指揮藝術的歷史,馬勒的地位極其特殊。作為一種以闡釋(指導樂團演奏)他人音樂作品為己任的音樂人,職業指揮家的出現始於彪羅(1830-1894)。在彪羅之前的指揮家幾乎無一例外都是由作曲家來兼任,他們的主要身份是作曲家,是音樂的原創者,指揮不過是他們的副業。柏遼茲、李斯特和瓦格納都是這類“作曲家-指揮家”。
從彪羅開始,一直到現今的職業化、專業性指揮藝術的演進中,這種“作曲家-指揮家”類型的音樂人已經愈來愈少,因為現代音樂演藝事業的專業性機制、技術性要求與職業化強度,已經迫使指揮家與作曲家“角色分離”,隻有伯恩斯坦和布萊茲等極少數例外。
馬勒在世時,以其杰出的指揮藝術而揚名,作曲似乎是他的“副業”。這種“指揮家-作曲家”的身份實際上是他一生糾結的矛盾。一方面,他對格魯克、莫扎特、貝多芬以及浪漫派的音樂杰作深懷敬意,以全身心的投入來展現這些音樂的精彩﹔另一方面,他又渴望用自己的作曲實踐來加入偉大作曲家的行列。
每年夏季,馬勒都迫不及待地遠離塵囂,來到他的鄉間別墅,也就是他的作曲小屋專心創作。這種游走於都市與鄉村、探索於指揮與創作的生活,造就了他對音樂藝術和創作傳統的特殊敏感與獨特領悟。令人驚嘆的是,這種在指揮與創作兩頭奔波的繁忙生活雖然消耗了他的體力、影響了他的健康,但對他的藝術積累與創作探索產生了極為重要的、具有正面意義的影響。
可以肯定地說,從迄今為止的音樂歷史來看,真正同時稱得上“偉大指揮家”和“偉大作曲家”的僅有馬勒一人。
馬勒像 張克偉繪
音樂的精髓不在音符之中
由於時代的原因,我們無法直接感受馬勒指揮藝術的魅力,但我們可以從當時的文獻、資料中獲取與此相關的信息。這其中,最重要的自然是在那個時代最接近、最熟悉馬勒指揮藝術的人的描述。在這些人中,布魯諾·瓦爾特(1876-1962)關於馬勒指揮藝術的言說應該最為可靠。在瓦爾特看來,馬勒在指揮方面取得成功的關鍵是:對藝術的激情、對作品深入細致的研究、異常認真的排練。
由於馬勒在音樂、戲劇等多個領域都有豐厚的知識儲備,這使他對“燦爛程度難以形容的”音樂作品充滿敬佩之情,並以強烈的藝術激情投入到對作品的演繹之中。瓦爾特在《古斯塔夫·馬勒》中寫道:“馬勒要求與他合作的人都必須絕對地忠實於總譜,絕對忠實於樂譜上標出的記號:速度、表情和力度記號。他的指揮簡潔明快,他要求音樂絕對清晰。無論感情如何強烈,都不能傷害他掌握得恰到好處的節拍的准確性。”
顯然,馬勒強調對樂譜符號的忠實和努力解讀這些符號所蘊含的音樂意義,這是他准確傳遞作品的基礎。為此,他陷入一生的苦惱中,他似乎從未滿意過任何樂團的演奏,因為他對藝術完美的向往是一種無止境的苦苦探究。盡管在旁人看來,他指揮的演出已經相當完美了,但馬勒內心卻清楚,他的完美主義與他指揮的樂隊之間所存在明顯差距:“我遇見的每支樂隊都有可怕的習慣或者說不合宜之處。他們不會讀樂譜記號,於是違反了作品的力度變化或是隱蔽的內在節奏的神聖法則。”
瓦爾特認為,馬勒指揮風格的准確與清晰反映出他理解音樂的深度。馬勒極富藝術哲理的名言是:“音樂的精髓並不在音符之中。”因此,他指揮藝術的美學真諦是:通過探尋樂譜中音符及各種符號的“所指”和“能指”,用融入演繹者自己的理解和藝術熱情來揭示作品的蘊涵與美妙。
這種個性化的音樂闡釋曾深深打動瓦爾特,他對馬勒指揮藝術的審思同樣值得我們去進一步思考:音樂的精髓、音樂的根本靈魂是伴隨著他指揮時的巨大激情,個人傾訴的巨大效果和巨大的基本力量而展現出來的,因此有時會引起這樣的懷疑:究竟是作曲家還是馬勒在說話,他們二人中是誰的強大精神力量迫使另一人代替他唱出他的感情?馬勒唯一的願望無疑是揭示他人能探測的最大深度——實際上是作品自身的最大深度。
有人問道:像他這樣的演出所揭示的是演出者的靈魂,還是作曲者的靈魂,或者是兩者的混合靈魂?這正是音樂再創造的奧妙之所在。在藝術中和在生活中一樣,隻有完全的個人願望,完全的“我”才是合理的,才能促使我們探索作品的深度。
馬勒的創作小屋
“我的時代終將來臨”
像貝多芬一樣,作為作曲家的馬勒也跨越了兩個時代。如果說貝多芬的跨越展現了貫通“古典”與“浪漫”藝術底蘊時的順遂和暢達,那麼馬勒的跨越則顯露出連接“浪漫”與“現代”精神蘄求時的矛盾和艱難。
處於時代碰撞中的“作曲家馬勒”的身影全然沒有指揮台上的馬勒那麼偉岸。在馬勒生前,世俗眼光中的“作曲家馬勒”是浮淺、陳腐、臃腫音樂的制造者。維也納音樂界的保守勢力質疑馬勒的宏大敘事,拒絕他的交響華麗,有些人更以種種理由攻擊他音樂中的混雜與粗野。
盡管處於日落西山的浪漫主義黃昏,歐洲樂壇依然耐心地等待著在勃拉姆斯、布魯克納之后,能夠出現傳承、發揚德奧交響曲傳統的大師,他們需要的依然是純淨的浪漫、崇高的雄偉和抒情的洒脫。然而,馬勒交響曲的重量、厚度與深奧,粉碎了這些人的期待,他完全打破了那種貌似正宗的德奧交響曲傳統“守護神”的浪漫幻想。所以,對“作曲家馬勒”的認同感很難指望在那個時代得到真正的實現。
馬勒內心卻非常清楚自己的音樂創作所具備的藝術價值和人文意義。他在世時就曾預言:“我的時代終將來臨。”據馬勒的妻子阿爾瑪回憶,馬勒不止一次地說過,他的作品是“未來生活的一種先現音”。
20世紀60年代中期,馬勒辭世50多年后,他的音樂終於得以復興。美國指揮家、作曲家伯恩斯坦以其激情澎湃、極具戲劇張力的個性化詮釋顛覆了先前許多人對馬勒交響曲的認識。“當提到馬勒一詞時,在我腦際自然浮現的形象便是一個跨在‘1900’這個奇妙的分界線上的巨人。他站立著,左腳堅定地扎根於他所熱愛的19世紀,而右腳則沒有那麼堅定,在20世紀尋找穩固的土地。一些人認為他沒有找到立足之地,而另一些人則認為,如果他沒有在某處落下沉重的腳步,20世紀的音樂就不會是現在的樣子。”伯恩斯坦的這通感言發表時,馬勒已經去世半個多世紀,這樣的高度評價在“馬勒復興”的初期無疑是振聾發聵的。時至今日,當我們重新閱讀這段感情真摯、形象生動的文字時,依然有著情感的共鳴,更有理性的沉思。
今年是馬勒辭世110周年。馬勒有那麼重要嗎?回答是肯定的。馬勒的音樂創作不僅“唱出了對19世紀浪漫主義最后的挽歌”,而且為20世紀現代主義奏響了嘹亮的序曲。從這層意義上講,我們可以套用保羅·亨利·朗論及貝多芬時的說法:馬勒也像雅努斯神一樣有兩張臉,一張臉面朝后,向浪漫主義做最后的告別﹔一張臉面朝前,向未來召喚,是20世紀音樂(尤其是新維也納樂派)的領路人和導師。
(作者系上海音樂學院音樂學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