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歲至63歲,這支零基礎芭蕾女團,在上海大劇院“乘風破浪”

2020年12月25日15:13  來源:上觀新聞
 
原標題:8歲至63歲,這支零基礎芭蕾女團,在上海大劇院“乘風破浪”

摘要:每片雪花都是獨一無二。

“從沒想過有一天我會在舞台上跳芭蕾,還是在上海大劇院。”43歲的王樂換上淡藍色的芭蕾舞裙。

從8歲到63歲,從小學生到空姐、制偶師、營養師、翻譯、退休醫生,30位從300位報名者中被選中的素人舞者,12月24日晚通過“藝樹計劃”芭蕾有你工作坊順利“成團”。在上海芭蕾舞團芭蕾舞劇《胡桃夾子》結尾,她們拎起蓬鬆的裙擺,戴上閃閃發光的皇冠,對著1000多位觀眾跳起《雪花圓舞曲》。

記者也有幸成為三十分之一,親歷兩個月的排練,見証每一滴汗水和每一個腳印,從一個30歲的零基礎學員蛻變成聚光燈下的“演員”。

在上海,芭蕾不再只是舞台上的《天鵝湖》。它在中小學生的課堂裡,在大街小巷的舞蹈培訓機構裡,也潛移默化地影響著人們走路的方式、穿衣的風格和舉手投足的姿態。這個由素人組成的“芭蕾女團”乘風破浪,用她們自己的方式定義美、創造美。

芭蕾速成班?不!

大劇院后台像個迷宮,記者曾在這裡採訪過紐約城市芭蕾舞團、巴黎歌劇院芭蕾舞團、上海芭蕾舞團的明星們,沒想到這一次,自己坐到了化妝師面前。下午5時,演出前唯一一次走台,隻有半小時,節奏、動作仍有不少問題,大家手上都是汗。

《雪花圓舞曲》加上謝幕,不到5分鐘,只是在上海芭蕾舞團舞劇《胡桃夾子》結尾的一枚“彩蛋”,但一絲一毫都不能馬虎。芭蕾舞裙和軟底鞋都是按每個人的身材定制的,頭頂上閃閃發光的皇冠也經過精心挑選。

在后台,8歲的吳懿涵戴上皇冠對著鏡子笑了。大家都還記得她第一回上課抹眼淚的樣子。因為缺了第一堂課,她不會出場動作,又不想耽誤別的隊員們練習,著急地哭起來。“芭蕾有你”工作坊老師席小貝對她說:“你下禮拜三早點來,老師單獨教你。”

席小貝是上海芭蕾舞團資深教員,教過許多專業或業余的班級,但這是“最抓狂的一次”。班裡學員的年齡跨度足足55歲,身體條件差異也非常大。有人業余學過十幾年舞蹈,有人完全“零基礎”。

芭蕾舞劇《胡桃夾子》是由俄羅斯作曲家柴可夫斯基譜曲的三大芭蕾舞劇之一,故事發生在聖誕節,總在冬天上演。臨近結尾的《雪花圓舞曲》,舞台上總會出現唯美的漫天飛雪,群舞演員扮演的雪精靈跳起歡快的舞蹈。從2010年起,上海芭蕾舞團已經在上海大劇院演了27場《胡桃夾子》,總是一票難求。

為了編好這個10周年“彩蛋”,在10月21日第一次排練前,席小貝已籌劃了好幾個星期,她給每一位想象中的舞者編號,在紙上畫出種種隊形變化,成就了一版簡單而多變的《雪花圓舞曲》。“大家差異太大了,我隻能簡單粗暴,想辦法找到一個平均值,在最短的時間裡讓所有人都可以完成。”

說是兩個月,實際上是5次課,每次一個半小時,加起來不足8小時。排練是一個刪繁就簡的過程。一段芭蕾搖擺舞步“巴郎塞”,練了幾節課還是不整齊。

演出前3天最后一節課,席小貝果斷換成了一個行禮的動作。那是舞段的尾聲,每兩排演員相向而立,向隊友行舞者之禮,再轉身,向另一排隊友行禮。“抬頭,對視,微笑,深深行禮,感謝兩個月來大家對彼此的幫助。好!”

“一定要明白,這裡不是芭蕾速成班。芭蕾靠的是天賦和汗水,沒有捷徑。”席小貝說,“大家都不是專業舞者,不必挑戰身體的極限。這裡只是30個普通人,因為芭蕾聚在一起,成為隊友,合力完成一件事,享受過程更重要。”

每次跳到行禮的動作,席小貝不用指導,總是完成得很好。“笑容是不會說謊的,身體是不會說謊的。這是一次謝幕,但不是給觀眾的,是給彼此發自內心的感謝。”

老幼胖瘦都很美

工作坊裡最年長的劉維成,63歲,是一位退休的醫務工作者,小時候在少年宮學過兩年芭蕾。看著樣板戲長大的她,關於美的啟蒙來自《白毛女》和《紅色娘子軍》。中學時代,她穿著足尖鞋上台演過喜兒,跳過《北風吹》。“那是我第一次穿足尖鞋跳舞,鞋子買不到,是弟弟從歌舞團找來的,36碼,比我的鞋碼大了不少,而且鞋子很硬,塞上棉花穿起來還很痛,但隻覺得開心。”

因為會跳芭蕾,劉維成在街道宣傳隊干過一段時間。后來考上衛校,進了醫院,一干就是幾十年,生活漸漸遠離了芭蕾。直到55歲退休,她報名群藝館的老年大學,一周上兩趟芭蕾課。她還上過“第一代白毛女”石鐘琴的芭蕾大師課。“她當年可是我們的偶像,堪比現在的電影明星。她現在腿腳不好了,但依然眼光獨到,我一出手、一踢腿就能被她發現問題,一針見血。”

芭蕾基礎雖然不錯,但劉維成第一節課卻發現自己跟不上。老師語速快,年輕人反應也快,她幾次感到無所適從。

同樣記不住動作的還有10歲女孩王心月,上完課她把動作編成口訣,寫在一張小紙條上:“4個8(拍),我在第一個8(拍)原地轉身跪下。4個8(拍),呈雪花形轉圈跑動……”

第二堂課再來,席小貝驚喜地發現她們記得每個動作,卡准了每個節奏。“她們一定回家用心練了,這讓我非常感動。”

青少年時期的芭蕾生涯改變了劉維成的審美和習慣。她出門總畫淡妝,喜歡穿朴素但有設計感的衣服,走在路上習慣了抬頭挺胸收腹。在劉維成老年大學的芭蕾班裡,最年長的學員70歲了,身姿挺拔,手腳利落。“我在網上看過一位90多歲的舞者跳《天鵝之死》。雖然腿抬得沒有年輕人高,但經歷歲月沉澱,知識積累、藝術修養跟年輕人不一樣,可以展現不一樣的美,我為什麼不跳下去呢?”

和劉維成不同,43歲的王樂進團算是“誤打誤撞”。她本來是為8歲的女兒來陪練的,沒想到第一次課,一位報名成功的學員沒來,隊形缺了一角。“再來一個多好。”席小貝說。在走廊裡等待的王樂正好帶了雙軟底鞋,就補上了。

作為一個“大碼女孩”,王樂從來沒有焦慮過身材。她先生是單簧管演奏家,也是業余美食家,結婚后她足足胖了30斤,但字典裡從來沒有減肥兩個字。可是臨上台前3天,當她拿到量身定做的演出服,突然有點后悔沒早點減肥。

王樂說:“其實現在社會對女性的要求越來越高,審美越來越畸形。很多明星都瘦得很不健康,甚至為了瘦患上厭食症。我們這個業余團隊登上舞台,也希望能傳遞一種信息,隻要健康、自信,高矮胖瘦都可以很美,每片雪花都獨一無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個性和靈魂。”

藝術教育理念之變

上世紀20年代,芭蕾這項西方古典藝術就開始在上海落地生根。中國第一批芭蕾舞者出現在上海,歷史悠久的上海芭蕾舞團也逐漸發展出優雅細膩、博採眾長的“海派芭蕾”風格。上海大劇院運營20多年來,世界六大芭蕾學派名團接踵而至。舉辦了六屆的上海國際芭蕾舞比賽吸引五大洲選手同台競技,使上海在全球芭蕾舞壇的話語權上再添砝碼。

席小貝明白,金字塔尖要誕生譚元元這樣國際舞壇的常青樹,要誕生打動世界的中國作品,離不開堅實的塔身和塔基。“芭蕾課需要更多地走進中小學,重視基礎教育,才能誕生更多的好苗子。同時,我們還要培養更多專業而忠實的觀眾,讓芭蕾成為他們生活中的一部分,讓他們的日常生活因芭蕾更美好。”

讓零基礎“芭蕾女團”成團出道,幕后“推手”是演藝大世界藝術教育品牌“藝樹計劃”,由中共上海市黃浦區委宣傳部、上海大劇院藝術中心、上汽集團主辦,上海人民廣播電台經典947音樂頻率支持。從10月至今,“藝樹計劃”圍繞芭蕾策劃一系列跨界講座、沉浸式演出、表演工作坊。第一場講座聚焦芭蕾與妝容,在專業化妝師和造型師的忙碌中,濃密的睫毛、深邃的眼影、亮眼的羽毛和皇冠裝飾打造出一個亭亭玉立的“小天鵝”,前后對比令觀眾驚嘆。

芭蕾舞者、造型設計師、舞美設計師、時尚專欄作家從服飾、妝容、電影等不同角度解讀芭蕾之美。上芭首席演員吳虎生還在上海音樂廳帶來了國內首台沉浸版原創芭蕾《難說再見》,芭蕾、現場音樂演奏、新媒體藝術與建筑空間之美融為一體。

從講座到體驗式工作坊,再到把觀眾送上舞台,折射出公共藝術教育理念和方式的進階。藝術教育不光要傳播知識,培養看懂“門道”的專業觀眾,還要通過體驗、啟發和創造,播種更多藝術的種子。

如同“藝樹計劃”的創辦理念“藝術讓生活更美好”,公共藝術教育也需要轉變視角,從受眾需求出發,滿足不同群體對藝術的想象。

63歲的劉維成說,芭蕾可以強筋健骨,可以讓她心無雜念。

43歲的王樂說,穿上芭蕾舞裙,好像實現了兒時的公主夢。而她8歲的女兒顏子栩,心中有更大的夢想。顏子栩每周都堅持上芭蕾課和鋼琴課,雖然王樂本身是學音樂出身,但她不催促女兒考級、進專業院校,更重要的是“從本能出發,擁有自己的思想、品格和個性”。

【記者手記】人人都是藝術家

“上海的觀眾都這麼會跳舞嗎?”我第一次發出這樣的感嘆,是在2016年中國上海國際藝術節。現代舞巨匠歐哈德·納哈裡的作品《十舞》上演,印象最深的是演出過程中,台上的舞者們紛紛下到觀眾席邀請舞伴,年輕的男孩、白發的奶奶從容登台,在聚光燈下毫不怯場,跟隨專業舞者變換舞步,釋放自我,非常享受。

后來我問英國舞蹈家馬修·伯恩一個問題:人人都能跳舞嗎?馬修是一個22歲才開始接受專業訓練的舞蹈“奇才”,是風靡世界的男版《天鵝湖》的創作者。他的新冒險舞團在全球演出,常常會帶去“啟幕者計劃”——用一周的時間,培訓一些幾乎從沒學過跳舞的人,請他們在劇場裡表演,其中有許多年齡很小的孩子。

“每個人都有成為舞者的潛能。”馬修·伯恩回答我。他記得自己8歲時第一次在舞台上表演。光照在他身上,臉上化妝品的氣味至今難忘。那一刻他隱約感到,這就是他未來想做的事情。

我很好奇,參加“芭蕾有你”工作坊的孩子裡,未來有可能誕生上海的馬修·伯恩嗎?

“我希望讓孩子們感受到在觀眾面前表演的滋味,這樣的經歷也許會改變他們的一生。舞蹈不僅僅屬於職業演員,它屬於每一個人。其實不管什麼樣的個頭什麼樣的身形,都可以跳舞。有很多全世界最棒的舞者,身材也不完美,但他們不會隱藏腿不夠長或比例不夠好的事實,他們會想盡辦法用別的東西吸引你,這就是藝術最迷人的地方。”馬修·伯恩說。

就像許多電影導演喜歡用非專業演員一樣,我發現近幾年在上海的劇場裡,出現了越來越多的素人演員。

舞者江帆曾在作品《飯桌》中把飯店老板、餐廳廚師請上台。在她看來,素人身上,有一種野蠻生長的力量。“他們對專業的演員來說有一種沖撞力,可以打破既定模式。他們也可以給劇場、給觀眾帶來新的驚喜。我們專業舞者也需要他們的眼睛,帶來看待世界的新角度。”

前不久在一家餐廳吃飯,我旁邊坐著一幫年輕人,正在一邊磕磕巴巴練習著新寫的段子,周末要去參加“開放麥”。脫口秀從線上火到線下,“開放麥”在上海的小劇場和酒吧裡蓬勃興起,展現著這座城市的開放與包容。許多現在正當紅的脫口秀明星,當年也是在小劇場小酒吧裡摸爬滾打,籍籍無名。“開放麥”沒有性別、年齡、學歷、職業的限制,人人都可以有麥克風,人人都可以有安迪·沃霍爾所說的“15分鐘”的成名機會。

“人人都是藝術家。”這話德國藝術家約瑟夫·博伊斯早就說過。當然,不是在大劇院亮過一次相,就敢大言不慚說這句話了。

芭蕾是身體的極致藝術,是百裡挑一的天賦和日復一日的苦練造就的。從這個層面講,一幫素人舞者的一分鐘亮相,遠遠稱不上藝術。但從博伊斯的角度出發,每個熱愛生活、擁有創造力與想象力的人都是藝術家。藝術是對日常生活的介入與思考,生活本就是一個舞台,等待我們去創作。

(責編:嚴遠、軒召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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