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株本草的魅力可以有多大?
为了平平无奇的花生叶,他自掏腰包开始研究,一研究就是近30年,筚路蓝缕开创了上海市中医睡眠疾病优势专科。
一名中医的情怀可以有多深?
17岁,他踏进祖国中医药事业的星辰大海。92岁,他仍坚持在临床一线,70余载初心不改。
从响应“中学西”到推动“西学中”,从临床到医政管理,从中医科研到科研门诊,哪里需要,哪里就有他的身影,万变不离中医。
今年4月20日,他以94岁高龄走完了不平凡的人生。5月19日,上海市中医药杰出贡献奖获奖名单公布,他名列其中。他就是著名海派中医——上海市中医睡眠疾病优势专科创始人、全国第二、三批老中医药专家学术经验继承工作指导老师、上海中医药大学终身教授王翘楚。
王翘楚肖像 家属供图
“我看一天病就有乐趣”
直到2年前,上海市中医医院内还能看见这样的场景:一位耄耋老人身披白褂,一手杵着拐杖,一手挽着学生,颤颤巍巍地走进诊室;一旦患者出现,老者立刻精神抖擞,望闻问切于行云流水,和之前判若两人。
“魔法”一般只能持续4小时。门诊结束时,92岁的王翘楚要在别人搀扶下勉强站起,然后手撑桌面,让患有下肢动脉栓塞的双腿颤抖一会儿才能行走。他一上午没喝水了,这会儿嗓子有点痒——上厕所耽误时间,倒不如多看几位病人。
耄耋之年的王翘楚正在为患者诊治 家属供图
行医70余载,他的中医热情从未随着岁月增长而消退。家人劝他“消停”点,他却摆摆手:“我看一天病就有乐趣,不看病就没有乐趣。”
这份热情源自医者仁心,也是基于对中医药的坚定信念。“王老师常教导我们‘西医能看的病中医也要能看’。”王翘楚的学生、上海市中医医院失眠科主任医师许红说,“这份‘中医自信’与他过往的经历密不可分。”
那是1956年的一个深夜,上海市第六人民医院分院大外科内,医生们正围着一名阑尾脓肿患者患者面面相觑。
高热、腹部肿块已有十天、白细胞高达两万多,当时青霉素尚未普及,开刀可能引起感染。
外科主任、留英归国老教授赶了过来,也迟迟拿不定主意。突然,他看到身边的小青年,随口一问:“小王,你们中医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那个时候他正在上海市第六人民医院分院当外科住院医师,和一般中医不太一样,中医西医他都会。”学生王国华说。
1944年,17岁的王翘楚师从南通名医陈树森学了三年中医,1952年,25岁的他又响应国家“中学西”号召在医学进修班学了两年西医。
青年王翘楚照片 家属供图
王翘楚脑子飞快,想起大黄牡丹皮汤有破瘀消肿的功效,自己曾用它医好过一位阑尾脓肿患者,脑海中又闪过不久前偶然得到的一张方子,上面说取红藤、紫花地丁两味药材即可治疗肠痈,古籍之中也有记载。要是这两个方子结合起来呢?
“用大黄、牡丹皮加红藤、紫花地丁”,他大胆向主任建议。没想到,仅服用三天,患者的肿块便开始缩小,各项指标逐步恢复正常,十天后,患者就康复出院了。
中药能派上用场!王翘楚惊喜不已,心中一颗坚守中医的种子开始发芽——既要“中学西”,也要“西学中”!
王翘楚继续对方子进行研究,又成功救治了7名因身体因素无法西医手术的阑尾炎、阑尾脓肿患者。同年,他首次在专业期刊上发表《复方红藤煎剂治疗阑尾炎》Ⅲ期报告,相关成果编入《中医方剂学》和《中西医结合外科》等多本教材。如今,他研发的复方红藤煎剂仍为阑尾炎、阑尾脓肿保守治疗的有效处方。
复方红藤煎剂在医院得到推广应用后反馈良好,院领导和西医不由对中医刮目相看,经常“西学中”为患者治疗。不久后,上海市第六人民医院率先在上海市综合性医院中成立中医科,王翘楚当上了中医科主治医师。他下定决心:要医治好更多患者,让更多人看到中医的疗效。
“要把管理当科学来搞,而不仅仅来做行政当领导”
就在王翘楚满心欢喜地扑在中医临床事业时,他的从医生涯却迎来了重大转变。
1958年,王翘楚被组织调往上海市卫生局中医处、科研处从事科研管理工作。离开热忱的临床工作,虽然满心不舍,但作为党员,他二话不说脱下白袍,一去就是29年。
那时,上海市卫生局刚刚成立科研处。“中医科研没有前人做过,自己又是临床医生,起个公文都不会。”起初王翘楚心中也犯嘀咕:“我搞临床蛮好,怎么把我调来搞管理。”然而,随着对管理工作认识的加深,王翘楚开始注意到,传统中医有自己的一套经验方法,却因缺乏理论支撑,常常像“茶壶里的汤圆——倒不出来”。要改变这种局面,就要有人站在更高的平台上打破“茶壶”,追问到底。
“管理也是门科学,我要当成科学来搞,不能仅仅来搞行政、当领导。”于是,他瞄准了三个阻碍中医发展的“主要矛盾”:缺乏理论、没有标准、缺少人才,开始了他的破“壶”之旅。
他验理论——筛选出11项具有中医药特色的“幼苗”课题,开始从临床到理论进行系统研究。其中,他主抓的针刺麻醉,在经过一百多次的实验后拿出了其可行性、科学性的研究报告,1987年获上海市卫生局针刺麻醉研究成绩显著荣誉证书;
他立标准——首创中医科研课题“四性”(实用性、科学性、先进性、可行性的)、科研成果(实践性、科学性、创新性)“三性”等评审方法,量化中医科研评价标准,沿用至今;
他唤人才——参与起草《认真贯彻党的中医政策,解决中医后继乏人问题》报告,引起中央重视并下达文件,成为中医药史里的“大事件”。
图为王翘楚(后排左一)站在医生身后调研中医临床课题 家属供图
全心投入中医科研管理工作的他也未忘临床初心,主抓针刺麻醉期间,王翘楚每周都要去临床一线,组织、协调科研团队一起做手术、看病人。任上海市卫生局科研处副处长后,他还常常捧着笔记本,站在医生后边静静观察记录。
1993年,王翘楚离开上海市卫生局六年后,卫生部办公厅授予他医政管理工作三十年荣誉证书。
图为王翘楚被卫生部办公厅授予的医政管理工作三十年荣誉证书 家属供图
“我们不是普通门诊,我们是科研门诊”
2020年5月29日,上海市中医医院。
失眠科主任医师许良正在撰写病历,都说医生的字难以辨认,可他的病历上面每个字都清清楚楚。
不光是许良,整个上海市中医医院失眠科的病历都是如此:病史详实,字迹清楚。因为,他们都是中医睡眠疾病优势专科创始人王翘楚的学生。
图为王翘楚生前手迹 严曦梦 摄
1987年,王翘楚从上海市卫生局功成身退,本该安享晚年的他马不停蹄地重返临床,重新拾起了牵挂多年的临床梦。
“我们不是单纯的门诊,我们是科研门诊!”年过六旬的王翘楚声如惊雷。临床是科研的基础,一切都要从临床出发,详尽地保留患者病史,这是对病人负责,也是为了总结经验,发现科研新课题。
正是在临床中,王翘楚发现了落花生枝叶的秘密。
1988年,上海甲肝肆虐。彼时任上海市中医文献馆馆长的王翘楚带头门诊,在临床中发现一位肝炎患者吃了含萱草花的药方后睡眠质量提高了,复诊时提出要再买一些。
王翘楚没有放过这个细节,开始有意识地把这个方剂开给那些患有肝炎和失眠症的病人,又委托其他医院在临床上试用,反馈都不错。
中医倡导“天人相应”理论,萱草花昼开夜凋,人亦昼寤夜寐,这两者间是否存在共同的物质基础?王翘楚触类旁通地做出假设,精心对比后瞄准了同样具有昼开夜合特性的落花生枝叶。
花生叶不值钱,更鲜少有人买。爱人帮他上街打听,卖花生的小贩哈哈大笑,“要这个做什么,都是给畜生吃的。”王翘楚并不在意,炒熟后就大快朵颐,没多久却起了风疹。“是不是叶子不干净?”他急了,又托农村亲戚不洒农药种植了一批花生……
几个月后,成山一样的花生叶送到了家中,他又开心地忙活起来。没有经费,他自掏腰包;没有场地,就把实验室搬到了家里。那几年,王翘楚家中到处都是花生叶,大家都说他是走火入魔了。
王翘楚正在家中制作落花生叶标本 家属供图
1991年,王翘楚在上海市中医医院创立中医失眠症专科。临床、生药、药理、药化、文献……经过二十余年的系统研究,王翘楚带着团队证明出落花生枝叶确存在促睡眠物质,其制剂能够改善大鼠脑电深慢波睡眠。
落花生叶从临床中走向科研,又从科研中反哺临床。如今,他研发的落花生制剂已用于临床治疗失眠症100万人次以上,门诊量较创建之初增长20倍,先后获上海市科技进步奖1项、中华中医药科技奖1项、上海医学科奖1项、上海中医药科技奖3项等,同时获国家发明专利证书4项。
图为王翘楚部分获奖证书及著作 家属供图
“研究中医药犹如过河,需要借助西医的船和桥”
为无数失眠患者“造梦”的王翘楚,自己却常常不眠不休。
王翘楚爱看文献,看上瘾时回过神来已到半夜。爱人担心他的身体,不许他再看。他满口答应,趁爱人睡着后偷偷钻进厕所,蜷缩在马桶上的他眯着眼,昏暗的灯光把他微微佝偻的影子拉得很长。
除了中医文献,王翘楚也看西医最新理论。有一次王翘楚生病住院了,学生张雯静带着件“宝贝”去探望,一向不收礼的他高兴坏了。“我想买点东西去看他又怕他不收,思来想去最后只带了一摞文献资料,那是当时最新的西医科研理念,王老师一直念叨要找来看看。”如今,张雯静已是上海市中医医院党委副书记、失眠科主任医师。
图为王翘楚的工作感悟 家属供图
王翘楚坚守中药处方,却从不排斥西医。临床中,他将中医传统的望闻问切与现代化诊断技术辨证结合,遇见确实需要西医诊疗的疾病,便主动找西医合作分工;科研时,他借助现代科技手段佐证临床疗效。在他看来,借助西医现代技术作为“船”和“桥”是传统中医“过河”的必由之路。
而对“过河”的路线,王翘楚见解独到。“王老常说要从三种‘病’中去寻找中医药的突破口。一种是西医诊断明确,但是治疗方案不明确的病;一种是西医诊断明确,治疗方案也明确,但是病人不适用的病;还有一种是西医诊断和治疗方案都不明确的病,我听了深受启发。”上海市中医医院党委书记陆嘉惠说。
王翘楚将这种思路总结为“证中求病,病中求证”,即提出将西医诊断的“病”和中医归属的“证”相结合,不断相互佐证补充,从西医的空点、中医的特点出发寻找新的科研课题,努力推动中医发展成世界的主流医学之一。
“粗茶淡饭养身体,心情愉悦不为钱”
夜幕降临,曲阳路一间小屋内一盆落花生渐渐合上叶子准备“入梦”,那个总会亲切和它道晚安的老人却已不在。
王翘楚家中的落花生盆栽 严曦梦 摄
这套几十平方米的居室就是王翘楚的家,除了随处可见的中医著作外,家里再无多余的摆件。客厅的那张餐桌,兼任王翘楚的专属书桌,平时他将上面的杂物稍稍挪开就开始读写。
生活简朴的他,做了个在旁人看来意外,却很有“王氏风格”的决定:将2008年、2015年先后两次科研成果转化个人奖金合计45万元全部捐出,设立“王翘楚中医药科研幼苗基金”,用于奖励中医药睡眠医学科研“幼苗”课题扶持、科研创新成果以及相关优秀论文。
他为人一向如此,爱人常笑他是“戆雷锋”。年轻时开诊所,遇见困难患者不收钱也帮人医治,常做“赔本”买卖;退休后重回门诊,又坚持不涨挂号费。直到门诊病人日益增多,经医院多次劝说,王翘楚才不情愿地把挂号费提了价,并要求医院为经济上确实有困难的患者保留原来的挂号费标准。
也常有人好奇地问他养生秘诀。这时,王翘楚总会哈哈大笑:“我没有什么养生秘诀,粗茶淡饭养身体,心情愉悦不为钱。”
1993年起,王翘楚任“上海市名老中医继承班”指导老师,全国第二、三批老中医药学术经验继承班指导老师,又历任上海中医药大学老中医工作室、上海市老中医工作室、全国名老中医药传承工作室导师,以师承形式带教院内外学生20余人,并接受国内外进修学习的医师40余名。
进学术班,科研成果不易产出,他“丑话”说在前面:“你们要发财,就不要来搞科研!”却又几十年如一日地自掏腰包补贴学生。“我从1992年开始跟师学习,那时候条件比较艰苦,王老师看在眼里,又怕我要面子,总以抄方费的名义资助我买书买报,他对每个学生都是如此。”王翘楚的第一批学生、现任上海市中医医院睡眠疾病研究所所长徐建说。
王翘楚(左二)与学生合影 家属供图
不仅是对金钱,对于学术,王翘楚也从不保留。他手把手带着学生们选题、设计,一字一句帮学生修改论文,把自己的技术和经验倾囊相授。“最早我学的是中医外科,是王老师一路把我领进中医内科大门,教我什么是中医科研。”上海市中医医院失眠科副主任医师王惠茹说。
他为什么这样“无我”?
2003年“非典”疫情出现,76岁的王翘楚毅然申请前往一线,那封落选的请愿书上“大疫当前,医乃天职”八个大字格外醒目。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来袭,94岁的他仍放不下牵挂,常倚在窗边,静静地望着小区进出人员有序测量体温……
大医精诚,誓愿普救含灵之苦。
王翘楚的毕生愿望是什么?他的长子王万康哽咽道:“我想了很久,最后发现它就藏在我的名字里——惟愿苍生安康。”
尾声:本草中华
近日,上海市中医医院正在整修,防护罩遮盖下,惟见一棵合欢树“破壁”而出。29年前,王翘楚亲手将它种下,如今树荫已亭亭如盖。
“合欢蠲忿,萱草忘忧”。合欢也同萱草一样昼开夜合,就同人昼寤夜寐一样。正是受这种“天人合一”现象启发,王翘楚才找到了促睡眠的物质。
王翘楚亲手种下的合欢树 严曦梦 摄
从本草中来,到本草中去。“坚韧不拔、兼容并蓄、淡泊宁静、胸怀苍生”,这是本草的品格,也是王翘楚一生的写照,更是根植于传统中医药文化乃至中华文化的精神内涵。每一株本草都和我们扎根在同一片大地,根茎脉络与古老民族交融辉映,薪火相传,生生不息。
这,或许正是王翘楚、也是每一位中医药人奋力谱写的“本草中华”。(严曦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