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燒肉和燙毛蚶(多味齋)
我媽走了9年,但她仍無處不在,胖胖的身影還端坐在我不舍得扔掉的舊沙發上追著肥皂劇,給老友煲電話粥的朗笑還回響在已然清寂的餐桌旁,源自她親烹的美食味道,依然在我和我女兒的記憶裡,氤氳不散。
記憶還在,媽媽就始終還在——這是我讀到女兒的一段文字時意識到的。女兒在遙遠的他鄉懷想,“砂鍋裡浮著一層厚厚的透明的油,油下面是涇渭分明的深紅色肉湯,裡面堆疊著肥瘦相間的肉。外婆的紅燒肉給我的記憶太過深刻,以至於對我來說,‘肉’這個詞代表的就是這樣的景象,而一切不是紅燒肉的東西都不是肉。”學會做紅燒肉的女兒,發現小時候仰望的紅燒肉並不難做,難的是如何在漫長的等待中保持期待和愉快。“當自己坐在鍋邊靜靜等待肉被煮得酥爛時,想到很多年以前,外婆是不是也曾經在廚房裡像我現在一樣看著鍋裡的肉,大火煮開換小火慢燉,這兩個小時的過程,她在想些什麼呢?”
我的很多朋友,都饞我媽的紅燒肉。我媽曾經細細燒了一鍋紅燒肉,裝進飯盒,非讓出差的我從上海帶到北京,給我的一位好友,隻為人家贊過一聲她的手藝。
我媽是從江蘇啟東的貧戶抱養到上海張園震興裡的孤女,樣樣家務要做,只能眼巴巴看著她叫“阿哥”的那家少爺,抱著書包在弄堂裡得意洋洋地忙進忙出。“阿哥”從小學讀到高中,16歲時留了張字條說要抗日,偷跑出去投奔了新四軍的浦東支隊,把全家嚇得半死。
我媽是女孩,還是抱養的,沒有讀書的福氣,也沒抗日的膽氣。她也要強,自己找到進步學生辦的平民夜校,勉強讀到小學四年級,抗戰來了,舉家逃難,學業沒了下文,只能專心給一大家人買汰燒(上海話:買菜燒飯)。因此,媽媽燒菜是有些幼功的。沒想到,那個失蹤四年的“阿哥”隨解放軍南下,在新生的上海動員妹妹要走出家門,“自力更生”。我媽居然就信了,去考了軍校,還入選新中國第一批女航空員。忙忙碌碌中,我媽也沒忘了廚藝,哪怕后來輾轉到了遼寧,在物質匱乏的時代,我們家也偶爾會飄出絲絲縷縷源自江南的香氣。
我幼時的東北,每人每月隻有三兩油定量,無滋無味,我的童年是沒有紅燒肉的。主食購買也定量,每人30斤,以粗糧為主。我幼時有嚴重的扁桃腺炎,不得不手術切除,常哭訴高粱米飯“拉”(東北話:割)嗓子。我媽想盡辦法,每月用兩斤換一斤的比例,向兒子多、定量不夠吃的人家,用高粱米換些許大米,讓兩個女兒“改善生活”,當然,還要讓已成了她丈夫的那個“阿哥”,能偶爾喝點小酒——她不得不努力重拾炊事,“無”中生有。比如,一小碗東北單季稻產出的粳米,因為吸足了比別地雙季稻、三季稻更豐盈的陽光,燒熟了一揭鍋,晶瑩潤白,自帶油光,噴香。再淋上一小勺醬油,拿筷子拌開,絲絲縷縷的醬色,讓人在米香和醬香中沉醉。我媽獨創來哄我的所謂“保密飯”——“噓,勿響”,就這樣秒變成為需要向他人保密才能吃到的神秘美味。
我愛跟著媽媽去買菜。肉是憑票的,不過豬肝、豬腰,當時東北人不大愛吃,便宜,似乎也不用肉票,只是菜場不常有。一旦碰到,媽媽是必買的,那麼當天晚上便會添一道醬爆豬肝或是醬爆腰花,事先調好有菱粉的醬汁——對,我媽一直說的是菱粉,以至於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知那就是別人嘴裡的“澱粉”——快炒快鏟,便會從鐵鍋中爆發出驚心動魄的濃香,讓共用廚房的鄰居,也會猛嗅上幾口,問這燒的是啥玩意兒,然后就是滿臉不解:“啥,豬下水,能吃?”
再,就要說到在東北乏人問津、因而也更加便宜的毛蚶了。
在上世紀50年代為解放軍尋找親人的公益活動中,我媽找回了當年因家貧把她送掉的父母。她帶我去看望過一貧如洗的他們。仿佛總有幾分抱歉神色的他們,領著我去趕過小海。啟東的灘涂盛產毛蚶,長在淺海泥沙裡,一會兒就能挖滿滿一小桶,回來沖洗干淨,媽媽往一鍋冷水裡扔幾片姜,燒滾,投入刷淨的毛蚶燙一下,不等再沸就得關火撈出鍋。燙過的毛蚶,一隻隻都微張開口,個別不開口的,拿一個五分錢硬幣,嵌入蚶殼接頭處,一擰便打開了。筷子夾著猶帶血水的蚶肉,在開水碗裡略蕩一下泥沙,再蘸蘸擱了一小勺糖且飄滿碎姜的鎮江香醋,送入口中,那鮮咸嫩滑的滋味,在口中蕩漾開來,簡直舍不得讓它輕易滑入腹中。回到東北的家中,倘若我媽哪天端出燙毛蚶,那便是我家的小節日了。待吃到盤中隻剩一堆蚶殼,我們父女的嗒然若喪,非等到下一次的毛蚶上了桌,才得治愈。
后來,我去了復旦讀書,本以為能大啖毛蚶了。不想,它已成了當年甲肝流行的禍首,禁上餐桌,曾經的人間至味,只能縮進記憶的角落去了。
讓女兒懷想不已的紅燒肉,是在改革開放之后日子漸次豐盈時,才登堂入室。
我媽的紅燒肉,必放很多冰糖,但不像別家那樣炒出糖色,是在炒鍋中把肉大火滾煮半小時后,換小火燉一小時以上,肉和湯一起換進砂鍋裡,倒入適量老抽后換中小火燒半小時,不要蓋鍋蓋,放糖,不斷將湯汁舀起均勻澆在肉塊上,等湯汁變厚、油浮起來,就可以出鍋了。
在外求學的女兒學會了做這道菜,邊聞著滋滋四散的肉香,邊寫道,“想到我的外婆也曾經孤獨地在廚房裡為我做一鍋熱鬧的肉,所有的東西都變得好吃了起來。”
喏,將來,她的外孫女也會吃到這樣熱鬧的紅燒肉吧?
想到此處,記憶深處的老媽,已然笑成一朵菊花。
《 人民日報 》( 2025年10月15日 20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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