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十年禁漁,“魚”與“漁”都能安穩了

2021年03月16日09:03  來源:上觀新聞
 

53歲的張紅偉最近“降級”了,在當了十來年船老大之后,他最近換了條船,成了一名大副。盡管“級別”降低,他卻非常滿意。他原來是名長江漁民,2018年退出捕撈、漁船拆解后,在崇明區農業農村委執法大隊找到一份新工作,如今隔三岔五隨漁政執法船出去巡邏。

在崇明開了20多年飯店的陳永平,一度懷疑自己鼻子出了問題。他說:“以前去奚家港買江鮮,港口的魚腥味很濃,遠遠就能聞到﹔這幾年魚腥味越來越淡,最近都聞不到味,也買不到魚了。”

20世紀末有“刀魚王”稱號、手下曾管理四五十條捕魚船的彭海兵,最近幾年已收手不再販刀魚,甚至開始“養魚”。他還經常帶著大學生、環保志願者出海觀測江豚蹤跡、記錄數據,為保護江豚留下資料。

三人經歷的變化,均源於同一件事——長江禁漁。根據農業農村部通告,自2020年1月1日零時起,長江流域332個自然保護區和水產種質資源保護區全面禁止生產性捕撈,長江干流和重要支流除水生生物自然保護區和水產種質資源保護區以外的天然水域,最遲自2021年1月1日零時起實行暫定為期10年的常年禁捕,其間禁止天然漁業資源的生產性捕撈。

長江十年禁漁,改變的不僅是魚蝦蟹貝的命運,也影響了許多人的人生軌跡——漁民上岸、魚販改行,一批“船上人”過起不再隨風浪漂泊的生活。

濫用“斷子絕孫網”

網眼小得連魚苗都漏不過去

俗稱刀魚的刀鱭是一種洄游魚類,形似匕首。每年2月底、3月初,刀魚都會由東海自東向西游入長江,溯江而上生殖洄游。人們驚嘆於“江刀”對味蕾的奇妙刺激。清明時節、尚未繁殖的刀魚口感達到頂峰,“骨軟如綿”,小孩吃下去也不會哽住喉嚨。盡管刀魚游線是飄逸的縱向Z形,且極為機敏,但從它們剛剛進入長江口開始,就有無數道漁網等著它們。

崇明區農業農村委執法大隊黨支部書記龔洪新告訴記者,由於刀魚由東往西游,要捕撈“江刀”,當然是把網放在越靠近長江口的地方越易捕到,於是早年長江上游的漁民喜歡開著船來長江下游,在崇明陳家鎮附近水域進行刺網捕撈。“到后來魚越來越少,長江上游水域根本捕不到魚,各漁業村就想了個‘抓鬮’的法子:有船漁民要抽簽確定捕撈作業位置,不得‘越界’去別的漁民的作業范圍進行捕撈。”

有些漁民因捕撈位置處於劣勢,會把漁網網眼越做越小。20世紀90年代,崇明區城橋鎮菜市場經營管理總公司總經理張漢超也是“長江捕撈大軍”中的一員,他親眼見過有漁民用所謂“斷子絕孫網”捕魚:“漁網幾乎就像紗窗一樣,網眼小得連魚苗、蝦卵都漏不過去。”有老漁民說,之所以刀魚產量有“大小年”之說,一部分原因就在於小眼漁網的濫用:第一年用“斷子絕孫網”,產量上去了,但小魚也被一網打盡,第二年自然捕不到像樣的大魚。

崇明區興橋菜場內的水產經營戶黃建忠已做了近20年刀魚生意。他剛做刀魚生意的時候,刀魚進價每斤7元、賣15元。在江陰、常州一帶,人們有買刀魚上墳祭祖的風俗,他就把刀魚裝在扁擔筐裡,一筐30斤,運到江陰、常州去賣,“筐裡連冰塊都不用放,反正魚也不值錢。”沒過幾年刀魚產量就少了,船頭價漲到每斤200元,他賣250元,還要自備泡沫箱,放好冰塊用來保鮮。再往后,刀魚產量越來越少,漁民一網拉上來常常隻有一兩條小魚,有時還會放空。

率先實現全域退捕

想就業退捕漁民100%就業

不隻刀魚越來越少,長江鮰魚、鳳尾魚、鰻魚苗等其他漁獲物也越來越少。2014年到2016年,崇明各漁業村的長江捕撈總產量均不足百噸,且呈逐年減少態勢。與之形成對應的是,這三年,崇明的海洋捕撈產量均近2萬噸。

此外,這些年長江口流域的禁捕區域越來越大,可以合法捕撈的區域所剩無幾。崇明區農業農村委執法大隊大隊長沈士林告訴記者,此前,長江入海口區域北支、南支大部分區域都屬於長江刀鱭國家級水產種質資源保護區,兩塊保護區東面不遠處就是東經122度長江禁漁區界線,界線以西還有大片水域屬於上海市長江口中華鱘自然保護區。“保護區、禁漁區劃定后,就算不退捕,留給漁民的合法捕撈空間也很小。”從今年開始,農業農村部決定擴延長江口禁捕范圍,並設立長江口禁捕管理區,禁捕區東擴2000多平方公裡。

在魚少、捕撈區域小的情況下,長江漁民的生存越來越艱難。在全面退捕前,有証漁民的捕撈意願已不太強了。張紅偉原來是崇明區向化鎮六滧港漁業村的長江漁民,是個“船二代”,父親在1996年花錢造了一條長江漁船,十多年前他以6萬元的價格從父親手裡買下這條漁船,開始長江捕撈作業,一直到2018年。“十幾年長江捕撈生涯中,主要是捕刀魚,年景好的時候一季刀魚可以賺三四萬元,但大多數年份都隻能打平,有幾年還虧了錢。”

張紅偉給記者算了筆賬:長江漁船要出海,必須請5到6個工作人員,人工費一天起碼200元,還要提供煙酒飯菜﹔每年網具也要投資,起碼2萬元﹔還有船上的柴油費也是不小的開銷。2014年,張紅偉在刀魚捕撈季虧了近3萬元,那年他捕撈上來的刀魚隻賣了4萬多元,剛剛打平人工費,油費、網具費全虧掉了。“沒有魚,白忙活一季,還不如在家裡睡大覺,起碼不虧錢。”

漁民的艱難還不隻此。崇明人有個說法,三百六十行裡“撐船打鐵磨豆腐”最苦——這些都是重體力活,且飲食、休息極不規律。“風餐露宿、干活辛苦還在其次,大部分漁民都有兩個職業病:一個是胃病,吃飯沒准點﹔一個是失眠,因為晚上也要干活,一晚隻能睡一兩個小時,長此以往,就算躺在床上也睡不著了。”張紅偉說,他有嚴重的失眠症,一旦前半夜無法入眠,后半夜就再也睡不著了。“以前出海時,每次碰到大風大浪,家人都會急著給我打電話,反反復復就說三個字,‘回家啊,回家啊’,我睡不著覺,家人在家也睡不著覺。現在太平了,大家都能安安心心睡覺了。”

十年禁漁開始后,不僅“張紅偉”們能睡上安穩覺,平靜江面之下,刀魚、鳳尾魚、江豚、白蝦們也終於不用再提心吊膽,可以靜靜休養生息。

魚少了,漁民出海意願降低,退捕禁捕是大勢所趨。退捕是指讓原有証合法漁民、漁船退出捕撈,禁捕則是指打擊長江非法捕撈。早在長江禁漁令之前,崇明就已經開始退捕禁捕工作。2018年,崇明區就研究部署漁船退捕工作,2018年8月起停止辦理長江漁船証書証件,179艘長江捕撈漁船全部退出長江水域生產,2018年底就在全國率先實現全域退捕。

退捕之后,漁船、漁網怎麼處置?漁民生計怎麼辦?崇明區農業農村委副主任張鋒告訴記者,崇明區對179艘長江捕撈漁船、7艘輔助漁船實行100%拆解,按照“捕撈漁船5000元/千瓦、輔助漁船4000元/千瓦、按時拆解的給5萬元獎勵”的標准發放補貼﹔捕撈網具則100%回收銷毀。

按照這樣的標准,張紅偉的長江漁船在拆解時領到20多萬元補貼,他非常滿意:“政策對漁民的保障力度很大,如果我自己把船拿去賣,最多賣兩三萬元。”

漁民上岸后的保障,崇明區也早已落實。早在2005年,崇明區為解決涉水漁民社會保障問題就制定了相關文件,將涉水漁民納入小城鎮社會保險參保范圍,基本解決保障問題。漁民也可按照農民建房政策,由鄉鎮提供土地,集中解決漁民住房。目前,崇明區退捕漁民參加城鎮職工養老保險和城鄉居民養老保險兩類社會保險共164人,參保率100%。有就業意願的退捕漁民已實現100%就業。有的人進了企業,有的人做起生意,有的人被安置到公益性崗位上,也有的像張紅偉這樣,利用一技之長,從捕撈船換到漁政船繼續發揮余熱。

禁標“長江野生江鮮”每條魚每隻蝦能溯源

長江十年禁漁后,市場上還能買到刀魚嗎?記者採訪后發現,刀魚依然有售,隻不過不是“江刀”而是“海刀”——在長江口禁捕范圍外的海洋捕撈中捕獲的刀魚,價格遠比“江刀”便宜。

興橋菜場是崇明地區最大的農貿市場。在菜場門口,全面落實長江流域“十年禁漁”的展板十分醒目,走進水產區,每個水產攤位都懸挂著“本攤位不經營長江野生水產品”標牌。興橋菜場水產區約有80多個水產攤位,主要銷售河鮮和海鮮,其中河鮮以養殖為主,海鮮則是從江蘇呂四港等地批發而來。

“長江禁捕后,大家都積極響應國家政策,市場上的‘江鮮’早已絕跡。我們賣的‘海刀’都是從正規渠道批發而來,讓市民嘗鮮。”水產經營戶黃建忠一邊說一邊向記者展示寫有價目表的泡沫塑料板,上面寫著大大的“海刀”二字:1.1兩到1.4兩,每斤300元到350元﹔1.5兩到1.9兩,每斤600元到800元﹔2兩到3兩,每斤1500元到2200元。“事實上,從價格上也可以判斷出這肯定不是‘江刀’,正宗‘江刀’價格比‘海刀’起碼要貴一倍。”

崇明區城橋鎮菜市場經營管理總公司總經理張漢超說,雖然價格是區分“江刀”和“海刀”的重要依據,不可能有商戶用“海刀”價格偷偷售賣“江刀”,但也不排除有的商戶為了賣個好價錢,用“江刀”的價格賣“海刀”,謊稱賣的是“江鮮”。“為了杜絕這種行為,我們讓所有水產經營戶都簽了《禁止銷售長江流域非法捕撈漁獲物告知書》,嚴禁標注‘長江野生江鮮’等字樣,還要求所有進場的水產品必須要索証索票——你的魚從哪兒進的貨、批發市場的魚是從哪條海洋捕撈船上批發而來、海洋捕撈船是否有捕撈証等,我們都要查驗相關票証,讓市場裡賣的每一條魚、每一隻蝦都能找到源頭。提供不出相關票証的水產品,禁止售賣﹔一旦查到有商戶賣江鮮,市場監管部門會處理,我們也會將該商戶逐出菜場。”

崇明區市場監管局網絡交易和市場規范監督管理科科長朱麒說,崇明區市場監管局已組織465個水產商戶和所有經營熱食類的餐飲單位簽訂告知承諾書,並制作“長江禁捕、打非斷鏈”宣傳貼紙貼至全區53個農(集)貿市場和經營魚鮮的餐飲單位,制作“長江禁漁”消費提示發放至全區500多個村居消費維權聯絡點。“此前,我們發現某飯店在網絡平台宣傳頁面中使用‘長江刀魚’字樣,后經查實,當事人對外銷售的實為‘海刀’。根據相關法律法規,我們對其進行罰款,並要求不得使用‘長江刀魚’字樣進行宣傳。”

天軒閣酒樓是一家開在興橋菜場隔壁的飯店,老板陳永平已做了20多年生意,主打崇明農家菜。往年,有不少來自市區甚至外地的老饕客會自駕到興橋菜場,買上幾條刀魚,委托陳永平加工后嘗鮮,這幾年這樣的生意越來越少。“有些老客戶來打聽有沒有長江刀魚?有沒有長江鮰魚?我就和他們說,現在有錢也吃不到了,禁捕了,吃養殖的、海洋捕撈的也不錯。”

利潤少了,客人也少了,生意難做,但陳永平支持長江十年禁漁。

陳永平舉例:兩三斤重的鮰魚最好吃,但前幾年他能買到的鮰魚越來越小。以前魚多,漁民抓到小的鮰魚就放生,隻留大的賣﹔后來魚少了,不管大小都會被抓來,這樣第二年魚就更少,形成惡性循環。“如果再不禁,長江裡就真的留不下什麼東西了,破壞大自然一定會遭到懲罰。不管漁民也好,我們開飯店的也好,普通市民也好,我們共飲一江水,也要共護一江魚。”

(責編:陳晨、韓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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