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愛的,無人知曉的
這八位“00”后少年,葉廈村的住民也許叫不出名字,但絕不陌生。他們和一般的生活在城市外圍的中專院校全日制學生沒有太多不同。騎改裝過儀表盤的電動摩托往來,身材適中發型短勁,尚未成年但氣質早熟,課業之余在社會上已有兼職工作。唯一與眾不同的是,他們進出葉廈村古跡福極聖宮的次數可能比任何一位住民都要多——“在福極聖宮中練習“八家將”的少年們”已經成為他們的標簽,少年們甚至被看過他們演出的孩童甚至用角色名稱呼。
福建省福州市蓋山鎮葉廈村,坐落在城鄉結合部工業區中待拆遷的一隅。二三層高的土房和少量獨院磚牆別墅,用鐵皮頂蓋著操場的迷你幼兒園,平價服裝店以及簡單的超市和農貿市場組成葉廈村的現代景觀。而村子東面的福極聖宮,是村子少有的遺產性質的物質文化記憶。
福極聖宮在村口的主干道上拐角處,緊挨葉廈村村委。這座不到半畝地的廟宇承載著比住宅和街道更加悠久的歷史,清代建成以來一直供奉著當地的保護神,內有屏風、戲台、看台、天井、祭廳等用於祭祀一類的宗教活動。少有人能想象,如今除逢年過節之外,為這座充滿滄桑感的老廟增添煙火氣的,居然是一群平均年齡不到18歲的新生代。
福極聖宮中,團員們正在練習八家將
這個年輕團體為自己起的名字是“錦麟軒八將團”,葉廈村住民“95”后師傅黃杜飛帶領八位“00”后少年練習福州傳統民俗陣頭“八家將”,參與難以填補運營成本的有償表演。從2018年初八將團成立到現在,八人小團體在福極聖宮中度過了近百個日夜,時至今日,這座充滿歷史感的老廟已經孕育出八將團的近十場演出。隨著團隊逐漸成熟,師傅黃杜飛更是積極與台灣地區的八家將傳承團體充分交流,憑借其豐富的文獻、影像、口述等資料不斷發展和改進自身的演出。
但在文化內涵上,福極聖宮其實和八家將並無任何聯系。如果硬說有什麼共通之處的話——論前者,葉廈村的青壯年們說不出福極聖宮左右門上的“步康、趨泰”含義為何,即使這四字承載著清代以來福州府東南片民間宗教文化的精華﹔論后者,八家將陣頭風靡台灣地區,然而,在其真正源頭福建福州台江區一帶,知曉八家將這一傳統民俗文化的人寥寥無幾。
八家將與潮汕英歌舞類似,都是南方沿海一帶民間的傳統舞蹈,大多作為祭祀活動上的游神陣頭。所謂八家將,即“甘柳謝范”、“春夏秋冬”,正是該信仰體系中為主神開路驅鬼的隨扈。公演性質的八家將文化如今在台灣已形成風潮,頗具規模,現下台灣地區廣泛承認八家將陣頭起源於福建福州清代興起的“五福大帝”信仰,所謂八家將,即“甘柳謝范”四大將軍與“春夏秋冬”四大帝君,正是該信仰體系中為主神開路驅鬼的隨扈,民間行此陣頭以求驅邪鎮守之效。
但如今,由於種種社會歷史原因,相較於台灣地區八家將文化的蓬勃發展,作為源頭的福州本地八家將活動極為稀少,且存在口頭傳承范圍狹窄、文化細節流失迅速,流派眾多難以整合等問題,瀕臨失傳。師傅黃杜飛在談到福州的傳承情況時表示,據他了解了,真正參與過上個世紀正統八家將演出的福州人如今已是年逾耄耋,而本地的文獻資料更是完全缺失。
這就是年輕的錦麟軒八將團正在做的事:在某種稀有樹種的原產地種植它,卻如同開墾綠意寡乏的荒原(一溪之隔的對岸郁郁蔥蔥)。所幸,扛著鋤頭的是一群熱血而堅韌的“00”后少年,他們身后,一位肩擔使命,苦心鑽研的“95”后師傅為他們量地開渠。
“怎麼這麼能吃苦”
錦麟軒八將團由師傅黃杜飛領頭。隊長孫彥哲今年滿17歲,作為最早一位跟著黃杜飛練習八家將的大師兄,他扮演八家將中的領頭人物“柳將軍”,同時也在團裡承擔“助教”的職責,幫助師傅黃杜飛傳授動作要領。起初,正是孫彥哲帶著十幾位他的同學和伙伴們來到黃杜飛身旁,經過試練和篩選,最終形成了如今的八人小團體。事實上,八位少年在初中時代就相識,一起為校足球隊征戰。后去往不同的高中或中專院校,八人小團體不但沒有因畢業而解散,反倒一起踏入了一個對於他們乃至整個當代青少年群體看似十分遙遠的領域,一練就是兩年多。
師傅黃杜飛打心底裡感謝這一群“00”后,若非他們始終如一、任勞任怨的堅持,黃杜飛不敢想象自己能夠真正在福州把八家將運營起來。
錦麟軒八將團並非黃杜飛參與的第一個八家將團體。中學時代的黃杜飛同如今的錦麟軒八將團團員類似,參加了由一眾長他許多前輩組成的八將團,遺憾的是,這個團隊自組建以來僅排練過兩次,其中還穿插了一次解散。究其原因,一群不同生活方式的成年人終究沒法在忙碌的生活中抽出統一固定的時間進行練習或演出。最終,因這個團隊而堅定對八家將的熱愛的黃杜飛,甚至沒能得到正式表演的機會。
而“00”后們的全身心投入讓黃杜飛看到了另一種可能。
錦麟軒八將團從成立到現在不過兩年多。第一年對於這群高中生來說,幾乎盡是密集而枯燥的學習和打磨動作。上課時間,他們抽出空閑的夜晚時間,從村外或近或遠的住處趕到師傅黃杜飛家的院子練習動作。等到各個角色的動作都純熟,開始練習配合,他們便移至村口大街或者福極聖宮中練習。
黃杜飛(中)為團員們示范動作
放假后,頂著酷暑的高溫,團員們幾乎每天都到福極聖宮參與排練。一共不到15分鐘的舞蹈陣頭,拆分到每個角色其實並沒有太多動作,但鑽研的黃杜飛時至今日還本著精益求精態度要求團員們。2018年的暑假,高中生們每天重復著相同的流程,從中午兩點左右一直練到晚上八九點。師傅黃杜飛的訓練方式很常規:練得好能早點結束,但有地方練壞了,一個動作就能重復上半天。團員們沒有舞蹈或表演的功底,黃杜飛也並非專業的戲曲老師,表達和教授能力在當時還有待進步,排練就在相互摸索和拉鋸中進行著。相處兩余年至今,黃杜飛還不時感嘆:“都是好動的年輕人,怎麼可以這麼毫無怨言啊。我怎麼打怎麼罵,他們都沒有一點‘我做不下去了’的意思。”
就是在那個暑假后,十幾位參與試練的青少年,有的堅持不住放棄了,有的因為忙碌隻能作為替補,隻有孫彥哲和他的七個摯友最終穩定下來。在2019年正月十三,八人小團體扛起了錦麟軒八將團的第一次公開演出的大旗。此后的一年多中,八位少年身著八位地神的行頭,參加了大小游神或祭祀活動近十場,並在2019年底與台灣地區團體通過線上視頻的形式進行了“雲交流”。這一年裡,黃杜飛和“00”后們真正站穩了腳跟。
不過,演出雖然帶來碩果累累的喜悅,實際上並不比日常排練輕鬆多少。
正在表演的錦麟軒八將團(受訪者供圖)
八家將這一舞蹈形式與戲曲很大的區別就在於:時間上,后者作為觀賞性表演,基本安排在觀眾閑暇的時段,而前者的演出多在清晨開始﹔場所上,戲曲有戲台等遮蔽物,而八家將一類陣頭幾乎很少在屋檐下演出。因此,八將團演出的一天注定是奔波勞累的——
拿八將團參與游神的一天做例:游神一般開始於清晨六七點,有時一直持續到夜晚,而八將團需要全程跟隨游神隊伍,並間隔地進行若干次十來分鐘的表演。演出的前一天,團員們會提前集中排練一整晚。“動作做錯或者不符合師傅的要求是很正常的,我就是因為沒辦法完成‘甘柳將軍’這種主要角色的動作,最后隻能扮演相對簡單的‘夏將軍’。”團員之一李健回憶時略帶自嘲地笑了笑,但緊接著洋溢起庄重與自豪:“……但是我們沒有一個人在正式表演時出過錯。”
此外,由於團內會勾臉譜的隻有師傅黃杜飛一人,整個准備行頭的過程共持續六小時左右,這就意味著團員們在演出前夜幾乎沒有休息的時間。最勞碌的一次,八將團在三日內輾轉三地,其中一日還在演出地的寺院中打地鋪休息。
出軍前,黃杜飛為團員勾臉(受訪者供圖)
日程緊湊之外,演出的一天對於八將團年輕人的身心都是一種考驗。八家將的行頭是固定的,有的角色著兩層厚厚的內襯衣物,有的隻有一件背心一樣的單衣,一以貫之,無論冬夏。八將團歷次演出中,不乏團員因高溫或寒冷在行程中突發不適,卻從未有人在演出中途放棄——“中暑肯定有過,但是不會因為這個就放棄繼續演出。……訓練很苦也很枯燥,但是一到表演,所有人用認真而崇敬的目光注視著我,我就覺得值了。”李健說。
懷著赤誠,望向未來
撐起黃杜飛的傳承夢的是“00”后們的堅韌,而這份堅韌背后,是他們對八家將乃至福州傳統文化的熱愛。
錦麟軒八將團中,土生土長的本地人僅有三個,其余五人都是從小隨父母遷至福州的“福一代”:隊長孫彥哲來自安徽,李健與另一位團員徐曉波來自江西,另有兩名團員來自廣西。但外省移民的身份並不妨礙他們對游神文化的熱情。在參加八將訓練之前,每有觀演游神活動的機會,他們都會不約而同奔赴現場,混進隊伍中扮演家神,頂著厚重的竹骨神像走鄉串戶幾十裡也不曾疲倦。最“瘋狂”的一次,他們跟隨幾十裡外的游神隊伍直到深夜,險些錯過回家的末班車。
受疫情影響,先前約定的游神表演悉數取消,這個暑假,他們在一起訓練的時間少之又少。沒有訓練的日子,“00后”們偶爾會來師傅的網店工作室裡幫著打下手。黃師傅最近做起了電商生意,事業剛起步,正是需要人幫忙的時候。他們也樂意和師父待在一起,閑時就四仰八叉躺在沙發上玩會兒電子游戲,談及練八家將期間的“奇遇”,他們一改先前的疲倦。
外形俊朗、體態優美的王鑫杰起初被黃教練選中跳甘將軍時極不上心,常三天打魚兩天晒網,卻在一日睡覺時遇到了“鬼壓床”。從此,他再也不敢逃避訓練,而后這樣的事情便再不發生。王鑫杰提到八人小團體先前趁著鬼節出去玩時的經歷——月黑風高之夜,一行幾人行駛在一段平坦的寬闊水泥路上,電動車的后視鏡沒來由地破碎在地上。“當時我們幾個都被嚇傻了,所有人呆若木雞、面面相覷、說不出個所以然”,慌也似的四散逃竄回家。“其實我們也不能確定是不是迷信,但練八家將讓我們對神明心懷敬畏,也讓我們更加有勇氣面對前方未知的困難。做事情之前也會考慮這些事情是不是合乎禮義——因為神明在天上監督我們。”孫彥哲在一旁補充。
一同練習的孫彥哲與王鑫杰
作為隊長,孫彥哲的身上有著超出隊裡其他男孩的穩重,卻也不乏有屬於他這個年齡段的稚氣未脫。暑假期間,他在一家店裡當暑期工,“學的主要是電商,畢竟是男孩子,還是給自己點壓力。”黃鑫杰也在假期找了一份紋身學徒的兼職,希望早日自食其力。
明年,這群因熱愛而聚在一起的少年們就要各奔東西,而談到未來,他們卻仍舊處於彷徨踟躕中。黃杜飛因此也將再一次面對團員們為各自的生活奔波而無法集合排練的問題。他也表示了對八將文化傳承的的擔憂:“會一直招新人,但如果實在后繼無人,那隻能說明八家將與福州無緣了。”
作者:上海大學新聞傳播學院 何岱昀 林若雨 指導老師 鐘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