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一個尋常的工作日,我跟上了光宇的車,記錄了屬於他的一天。
沈光宇隻有一條腿。走路,騎車,上樓,下樓,都指望著這條腿。另一條,在6歲時的一場意外中失去了。
他甚至不大記得起曾經有過的,肆意奔跑的感覺。但源於速度的快樂,沈光宇體會過。
踩下油門,三輪電瓶車會毫不猶豫地沖向前方。迎面的風像敵軍殘弱的兵馬,沖撞在臉上的一刻又退散了。等沈光宇把車停下,風也跟著停下,他仿佛打了一次“勝仗”。少了那條腿,絲毫沒影響什麼。
從6年前開始在上海奉賢海灣旅游區一帶做快遞小哥,沈光宇幾乎每天都要騎上三輪車,沿著一條奉炮公路,從北到南地送,再深入路旁的社區、店鋪,走街串巷地送,直到完成手裡300多件快遞包裹的分發。
那條路上,許多人認識他,至少見過他。高高的個子,黝黑的皮膚,一張剛滿30歲、稚嫩而堅毅的臉。“宇老板你好。”接過快遞的姑娘自然地與他打了個招呼。沈光宇也不冷場,“夏老板你好。”
在一個尋常的工作日,我跟上了光宇的車,記錄了屬於他的一天。
一根鐵拐
上午九點,剛從分發站裝了210票快遞,三輪車的貨斗被塞得滿滿的,幾乎就要溢出來。光宇大致捋了一遍手裡的單據,腦海裡有了一條清晰的送貨動線。
在海灣旅游區一帶,上百名奔波途中的快遞員都開面包車。受制於身體因素,光宇是唯一一個騎三輪的。
三輪的行進速度雖比不上汽車,但因體積小,在路幅促狹的巷弄裡游走,反而體現優勢。
過了幾個窄彎,車穩穩地停到收貨人家門口,下車、取杖、拿快遞,約兩分鐘,一次派件輕鬆完成。而后,倒車、轉彎、加速前進一氣呵成,他像個賽車手掌控著局面。
去年初買下這車,花了光宇兩千多塊。因每天要跟著主人去一兩百個地方,到上個月,車的底盤已經開始變形。光宇找了一家相熟的修車廠,給它加固了底盤、橫梁和貨斗。藍色車身上,多了幾處焊接留下的黃色噴漆。
但光宇心裡有數,這車不會跟他太久。干了快遞行業后,平均每年都得換一輛新車。每輛車的磨損除了出現在把手、剎車蹬和輪胎上,貨斗的右前側擋板普遍會留下一處碗狀的凹痕。
“是被我這根拐杖砸出來的。”老鐵匠10年前給光宇手工打制的拐杖,做工算不得精細,每一根鐵管之間的接縫都清晰可見。光宇原本不大愛用它。“7斤重的鐵拐,抓在手裡像是舉了個啞鈴。”
可自打當上快遞小哥,拐杖的折損率高得嚇人。最夸張的時候,光宇一個月用斷了三根鋁合金拐杖,隻有這根鐵拐還支撐得住。
每送完一單快遞,光宇會把它橫放在貨斗裡,拐杖頭部就架在擋板上。送下一單時,再把它拿起來,夾在左腋下,充當失去的左腿。反復成百上千次,擋板上的凹坑自然越來越深,拐杖底部25塊錢一個的牛津墊子也磨穿了不少。
拐杖比任何人都更懂光宇。當地高樓少,農家小院多,往往需要走到各家各戶的院門前,將包裹親手交到收貨人手裡。如果對方住在巷子深處,光宇就要走到巷子深處﹔如果對方住在二樓,光宇就要爬上二樓。
在拐杖的輔助下,光宇的步子比常人還要邁得更大,上下台階靈活自如,甚至可以一次跨好幾級。光宇時常想不起來自己失了一條腿,著急了還會小跑兩步。
為了外表體面,光宇也曾嘗試過拋棄拐杖,裝假肢。他可以不再需要把左褲腳管整個掖到褲腰裡去了,也可以讓左腳那隻鞋子派上用場。
但對於一個高位截肢者來說,假肢的靈活性十分有限,成全了美觀的同時,卻也嚴重耽誤了身為快遞員的移動速度。沒多久,光宇又悄悄換回鐵拐。
“玩笑”人生
正午,送走最后一單快遞,光宇全然沒有午餐和休息的意思。他把需要寄件的幾包貨拿回快遞門店,坐在地上麻利地封箱打包。
隔壁開飯館的大哥酒足飯飽,腆著肚子踱步過來找他聊天,光宇也熱情回應。
大哥說,光宇哪裡都好,就是缺個女朋友,你們誰給他介紹一個。光宇笑笑不做聲,仿佛被人開了一個無關緊要的玩笑。
出生於1989年的光宇,今年31歲。周圍同事,甚至其他快遞公司的同行也評價,他脾氣真好,再怎麼開他玩笑,他都不會生氣。
當然,人們的玩笑,絕大多數是善意的。偶有無意的中傷,光宇也不大往心裡去。年輕的95后快遞員不吝叫他一聲“哥”,稱贊他是周圍一片送貨最快、送達最多的快遞小哥。
光宇的人緣,似乎出奇得好。可他清楚記得,上一次感受到被許多人愛著,還是少年時的事。
6歲那年,光宇的腿被魚塘水泵卷走了。“沒事,肯定還會長出來的。”光宇堅信,身邊的小伙伴也相信。他們依然經常結伴去河裡游泳,去田裡捉虫。隔壁村的男孩,住在光宇家不肯回去,想和“獨腿俠”一起玩的人,排著隊等他的“檔期”。光宇弟弟也納悶,怎麼我能跑能跳,大家卻隻跟哥哥好。
上了五年級,當光宇開始意識到,腿,永遠不會失而復得時,身邊的氣氛也驟然發生了變化。又一次被嘲弄后,光宇忍不住在放學路上揮拳打了人。然而那次對抗,並沒能讓光宇佔著太多便宜,甚至為他此后長達十多年的自我封閉埋下伏筆。次年,沈光宇終結了學業,跟著父母從江蘇老家來到上海。
當時光宇能找到的唯一工作,是修鞋。海灣旅游區菜場裡的老鞋匠,就要退休還鄉了。臨走前一周,他把有限的手藝教給光宇。從此,定掌、粘補、上油、打蠟……從修一雙鞋幾毛,干到幾塊錢、十幾塊錢,光宇在菜場的最角落,頭也不抬地當了11年鞋匠。
11年改變了許多事。弟弟成家了,父母老了,期間光宇談過一個女朋友,因為沒錢吹了。菜場裡的攤主換了一茬又一茬,光宇一家租住的農家小院租金翻了幾番。
命運,和沈光宇開了最大的玩笑。
想做“沒人在乎”的普通人
下午三點,擦了擦額角的汗,光宇又騎上三輪車。新一批包裹即將運到分發站,光宇提前趕去,等待裝卸。
站點等貨的快遞小哥不少。光宇從兜裡掏出一包利群,敲開對方的車窗,分別遞上一支煙。
光宇自己不抽,卻用足了這一“社交工具”。小哥們主動幫著光宇裝貨,光宇也幫別人裝貨,沒人在意得失,說笑間,貨斗又一次充盈起來。
5年前一次和修鞋攤的客人閑聊,光宇偶然獲得了送快遞的工作機會。起初,快遞門店老板也將信將疑。“這腿不方便,送快遞能行嗎?”
第一天,沈光宇用兩了小時,干完了老板原計劃讓他干一天的活兒。看熱鬧的人也驚訝,直到光宇自如地表演著單腿跳上貨斗,又跳下地面,所有人都相信,他就是一個快遞小哥。
光宇的送貨量很大,遠超快遞小哥的平均水平。平常日子一天送350單,合350塊錢工資。“雙十一”那天,750單。原定5年送滿50萬票的“小目標”,到今年就實現了。
而相應地,與人交流的機會也成倍增長。從每天打幾百通電話,和幾百個家庭說“你的快遞到了,來拿一下”,到處理突發的破損件、丟件情形,接到客戶特殊的送貨要求,光宇逐漸認識了給他送水、遞紙巾的老阿姨,認識了管他叫“宇老板”的年輕姑娘,還認識了許許多多沒有特殊眼光、也不會施以特殊照顧的普通人。
“這感覺真的挺好。他們拿我當普通快遞員,我拿他們當陌生又熟悉的客戶。別的,根本沒人在乎。”送快遞,給了光宇最真實的安全感和自信心。他開始喜歡說話,喜歡交朋友,喜歡表達內心的情感。
2018年10月,沈光宇發了一條朋友圈:“沒感覺,十年過去了,失去了好多,也學會了好多,知道了人間冷暖。”間隔了兩行,光宇寫下一句願望:“現在我隻想成家。”從尋找愛情開始,意味著光宇真正擁抱這個世界了。
就這兩年,張羅著給光宇介紹對象的人不少。光宇也毫不避諱,“還沒遇上特別合適的,想找一個性格相投的姑娘。”
光宇自己則忙著攢錢。吃夠了沒錢的苦,光宇計劃每天多跑幾單,早點攢夠100萬。至於賺了錢做什麼,光宇沒明說。但有一點是確定的,他拼命想留在這座城市,抬起頭來,體會屬於一個普通人的喜樂。
(攝影:沈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