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程87.4公里、设99个站点、耗时超3.5小时，司乘无奈住酒店

客少线长，上海最长公交浦卫线能否“减负”

作为金山石化工程配套项目，上海公交浦卫线于1980年12月开通运营。40多年来，单程从最初80公里延长到87.4公里，站点由11个猛增至99个，营运时间从2小时15分钟增至3.5小时以上，客流量却断崖式下跌。

为确保准点发车，工作人员须在外租房过夜，休息环境不容乐观。劳动强度大、营运效率低、安全隐患多、秩序难控制，这条沪上“地面第一长”公交线路，能否做做减法？

司乘每月10多天住酒店

10月20日是星期天，傍晚6时不到，33岁的小朱锁上房门，提着一大包干脆面和一大袋换洗衣物、洗漱用品等，离开金山区龙胜路东泉新村的家。密密细雨中，他在小区门口乘上金山7路，来到金山石化汽车站，换乘自家公司的石梅线高速公交，前往闵行梅陇汽车站。在接连换乘轨交1号线、4号线后，于当晚8时20分走进浦建路临沂北路附近一家连锁酒店。小朱说，这是他在上海的“另一个家”。

小朱是金山巴士公交公司下属浦卫线调度员，从业已有10年，他之所以在连锁酒店内安家，是为确保次日一早顺利到岗。

小朱说，单程87.4公里的浦卫线要跨浦东、奉贤、金山三个区。浦东起讫站塘桥新路公交枢纽站首班车的发车时间是清晨5时50分，金山起讫站石化汽车站末班车发车时间是晚上8时35分。

浦卫线全程在地面行驶，不走高架、高速等道路，单程耗时3.5小时以上。现在所有驾驶员、乘务员、调度员均来自金山，为保证他们准点在浦东开出首班车，公司在距浦东起讫站1公里左右的这家连锁酒店内，长期租了7间双人房，作为公司12名司乘和1名调度员的“家”。小朱在浦东的每天工作时间是从凌晨5时到浦东起讫站晚上8时35分发出末班车为止，须连续工作3天。就像20日须提前1天入住，要在酒店连睡3个晚上。而司乘则隔天入住，每月总有10多天在这里过夜。

晚上10时许，小朱听到一阵熟悉的说话声，这是当天下午5时40分由石化汽车站开来的驾驶员彭师傅和乘务员小陈进了酒店。他们告诉记者，现在的浦东起讫站是2021年5月启用的，他们在这家酒店安“家”也就3年半光景，之前的“家”在龙阳路公交枢纽站附近的连锁酒店，再之前是寄居在南浦大桥下某单位集体宿舍内，七八个人一间的上下铺。

现在住的酒店紧邻仁济医院东院区，住客杂，隔音差，加上同事间也存在生活习惯等差异，大家睡眠质量不高。87.4公里车程，中途99个站点，有时一天要开3趟，中间休息时间又短，还要抓紧吃饭、如厕，精神压力很大。

21日是星期一，为一探浦卫线究竟，记者决定次日乘坐彭师傅和小陈搭档的从浦东发出的首班车，并留宿在小朱和驾驶员盛师傅的房间里。

“来得最早、走得最晚”

21日凌晨4时30分，小朱的手机闹钟响了。记者迷迷糊糊中看到他已穿好工作服。酒店不提供任何餐食，离开房间时，小朱特意带上数包干脆面。步出酒店，走到浦建路上是4时50分。小朱说自己是调度，要快点到站，便跨上一辆共享单车朝西骑去。

记者顺着浦建路步行前往，到达塘桥新路公交枢纽站已过5时。该枢纽站除了浦卫线，还是浦东89路、1019路起讫站。三线共用的调度休息室内灯火通明，夜班保安沈师傅说，浦卫线调度总是来得最早、走得最晚。

小朱边烧水泡面，边打开电脑准备签填各类信息，桌上已摊了一大堆路单、报表等，都须手工签填，比如调度工作日报表、包括车辆用油等事项在内的行车工作单等。小朱除了要仔细核对报表，还要关注全市公交及自家公司手机App上各类即时信息。

枢纽站并非公交停车场，过夜的6辆浦卫线只能停在其他线路的发车位上。借助微弱的路灯，记者细数浦卫线站牌上密密麻麻的站点，只有58个。小朱和已到站的彭师傅、小陈却认真地说：“真的是99个，因为这种三角面站牌容积有限，写不下了。”

彭师傅每日营运前在督促台账等报表上填好“小心驾驶”“礼让行人”等注意事项并签名后，来到自己车上。启动电源，刷卡签到后，先仔细察看仪表盘上的各项指示灯，再摸摸门泵拉手有无松动……下车后顺手检查雨刮器、反光镜等有无破损，再拿一把小锤敲打四个轮胎，仔细聆听螺丝是否紧密、胎压是否正常，并用手机拍摄后上传到公司App。

之后，彭师傅又来到车尾，打开后盖箱，抽出油尺测量油量，确认油量充足后再检查发动机，还仔细触摸空调皮带，查验有无缺损。不开问题车上路，是彭师傅等浦卫线驾驶员多年养成的规矩。

4小时单程乘客仅58人

5时50分，天微微亮，浦卫线准时发车。47座的车厢内，此时仅记者1人。

车行至第三站浦建路浦东南路站，这里与沪南线等同站，接驳轨交4号线。彭师傅说，两线从该站起，除康桥段稍作分离外，在长达20多公里路段内，路线、站点全都重合。在下一站浦建路东方路站，记者就看到车前正停站上客的沪南线，该车已有10多名乘客。记者观察多站后发现，候车乘客本就不多，还经常被前车“一扫而光”。在加速超过沪南线后，终于在第10站陈春路站，迎来除记者外的第二名乘客。

清晨6时30分左右，车行至沪南公路康桥路站时，1名乘客下车，上来3名乘客，其中2人是只坐两站的学生，1人是到金山办事的老太太。

沪南公路上南路站属于大站，上车乘客也仅2名。6时43分，彭师傅连续驾车近1小时后，浦卫线终于在南八灶站迎来10名乘客，这是一次性上车最多的站。彭师傅从反光镜中一瞥车后的沪南线，解释说：“它刚才吃了一只红灯，否则这10名乘客都是它的。”很快，对方就赶到了前面。

车行至康沈公路沈梅路站时，前方沪南线上匆匆走下4个老人，朝浦卫线而来。记者一打听，原来她们都到3站外的下沙新街。虽然沪南线也到，但由于两线都系多级票价，存在最低1元的底价，如换乘，优惠后只需0元。

7时05分，彭师傅停在沪南公路航圆路站，此地接驳轨交18号线终点站航头站，也是浦卫线与沪南线最后一个共用站点，还是通往奉贤南桥汽车站的南航线起讫站。彭师傅驶离该站后，车上乘客达最高峰，有29人。

10分钟后，彭师傅驾车沿航南公路来到浦东奉贤交界处的大治河闸港桥段。此地路宽仅七八米，却是通往奉贤泰日、南桥方向的主通道，由于桥下密布码头、堆场，数百米路上集装箱卡车、工程机械车辆、水泥搅拌车等各种大中型车辆不断，时不时夹杂各种电动车穿梭、抢道，好在当天南向道路并不堵塞，彭师傅顺利驶出这段以往至少需10多分钟才能熬过的“肠梗阻”。

8时许，车行至奉浦大厦站，这里是下客大站，车辆离站后还剩16名乘客。8时25分，在距始发时间约2.5小时后，载有8名乘客的浦卫线驶入奉贤南桥汽车站站内广场。彭师傅停稳车辆后，和小陈两人用普通话高声说：“要上卫生间的请跟我们走员工通道，大家抓紧时间啊！”小陈悄悄告诉记者，此地并无正规歇车时间，可路程实在太长，公司就默认大家借上下客之际自行方便，大多数乘客也能理解，但也有少数不满，投诉车辆“赖站”。

此时，从汽车站内来了3名乘客，都是零元换乘到环城南路菜场路站下的。车辆从环城南路北上沪杭公路后，又左转来到南亭公路一路西行，经庄行后又驶上大亭公路，一路上，连续10多个站点一个上下车乘客都没有。

上午9时，车辆驶上龙泉港大桥。彭师傅说，过了桥就是金山地界了。亭林火车站是浦卫线进入金山区的首站，不过依然无人上车。

浦卫线从大亭公路转到亭卫公路后一路南行。上午9时32分，车辆驶离亭卫公路漕廊公路站后，只剩5名乘客。上午10时，彭师傅在连续驾车4小时10分钟后，到达终点站石化汽车站，此时车上仅剩3名乘客。

记者一路统计，整趟车全部58位乘客中绝大部分属短途客，集中在浦卫线与沪南线重合的周浦至航头段，还有奉贤东方美谷大道金钱公路至南桥城区段。车上固定IC卡读写机终点站显示“刷卡13/金额51”字样，而小陈手持的移动读写机则显示“122”。忙着做车厢检查的小陈说，全程没收现金，上述173元就是这一趟的全部营收了。

安全隐患不能视而不见

“员工很辛苦，根本照顾不了家。”金山巴士公交公司营运部褚经理激动地说，现在浦卫线配车16辆，司乘等近80位。平均每半小时一班，单程营运时间至少3.5小时。劳动强度确实很大，公司特意挑选年富力强的员工上线路，大家平均年龄40出头，但最近体检发现，患有高血压、糖尿病、胃下垂、腰椎间盘突出的已非少数。

据褚经理介绍，作为石化工程配套项目，浦卫线1980年12月开通时，可谓名副其实的“厂车”，客流量巨大。站点仅漕泾、柘林、南桥、航头、周浦等11个，14辆铰接式巨龙车来回跑，虽然路况无法和现在比，但一个单程用时至多2小时15分钟。

如今，浦卫线从最初的80公里延长到87.4公里，在本市地面道路公交中属于“第一长”。99个正规设置的站点中，28公里浦东段有31个，31公里奉贤段有33个，28公里金山段有35个。

在线路监控室，褚经理一脸愁容：目前的营运秩序很难控制，其中有的属天气变化，有的区段确实受限于道路通行条件，包括站点繁多、多处路段拥堵、交通信号灯越来越密等。但也有人为因素，如有的路面等施工预先不通知。这些因素使得浦卫线班次准点率急速下降，即便再增加车辆，整体运行效率也无法提高。

对驾驶员来说，超长时间驾驶，无法按时用餐、饮水、如厕，很容易紧张、压抑、疲劳，不仅影响个人身心健康，还会危及行车安全。

曾经的浦卫线由金山与浦东两区公交企业对开，后来才由金山方面独立营运。为保证浦东准点发车，就在当地找了住宿点，近10年里搬过三处。公司想方设法招聘浦东当地驾驶员，可至今无人应聘。另一方面，随着交通出行方式的日益丰富，浦卫线客流大幅下滑，日均客流70人次/百公里至今已持续多年。

褚经理展示了本市《公共汽（电）车客运线路优化导则》2016、2022年两个版本，无论哪个版本都明确，对于郊区跨区线长度超过50公里，宜调整；对公交线路近6个月日均客流低于100人次/百公里，且所经主要路段有其他线路覆盖的，宜终止。公司曾多次考察沿线其他线路，如沪南线、轨交18号线、浦东至奉贤的航奉专线、航南线等，发现彼此重合、覆盖等情况不在少数。既浪费公交线路资源，又影响线网结构，还增加道路压力，加剧道路拥堵，形成恶性循环。

说话间，褚经理手机响了，原来浦东连锁酒店提出每间房费要从现在的230元涨价近30%。褚经理默默关闭了手机。

金山区交通委给记者的书面回复表示，拆分、优化超长公交线路不仅可减少驾驶员工作强度，还能提高运行效率，方便乘客出行，但浦卫线调整、优化，不仅属于市一级管理事权，还涉及毗邻区等多个利益相关方，面临较多不确定性。

华东理工大学社会与公共管理学院教授张良认为，作为城市公交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地面公交具有鲜明的公益性，不能简单化地一撤了之。但同时也应看到，眼下公众出行的观念、方式、习惯等都发生了极其深刻的变化，即便在郊区，私家车数量同样激增，网约车、共享单车、电动自行车、地铁、市域铁路等出行工具日益普及，地面公交已非出行首选。对超长公交线路的调整、优化势在必行。

目前浦卫线的长度、用时等已与一些省际道路客运线路不相上下。《道路交通安全法实施条例》明确连续驾驶机动车超4小时至少得停车休息20分钟。交通运输部、公安部、应急管理部去年11月发布的《道路旅客运输企业安全管理规范》更是强调24小时内累计驾驶时间不得超过8小时。

张良呼吁有关部门对类似浦卫线的超长线路予以精准评估，科学调整，尤其对超长驾驶、疲劳驾驶等容易引发的城市公共安全隐患绝不可视而不见、掉以轻心。（记者 张家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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