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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里的上海密码 "上海批荡"手艺已到重焕光彩时

2025年03月31日16: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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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批荡”,已到重焕光彩时

张园的百年老墙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光芒,走近看,那些镶嵌在水泥里的彩色石子像被撒了一把星星——这就是“水刷石”,上海老建筑的“素颜妆”。它既不是华丽的大理石,也不是砖墙,而是老一辈工匠用各类石子、水泥巧手“变”出的“仿石魔法”。

这项在国际上享有盛誉、学名为“上海批荡”的手艺,反而是我们身边“最熟悉的陌生人”。

藏在墙里的“上海密码”

水刷石的英文名为“Shanghai Plaster”(直译为“上海批荡”),在国际上,它直接以上海来命名,可见其与这座城市息息相关。

在上海的优秀历史建筑的外墙里,水刷石至少占据半壁江山。外滩第二立面几乎全部使用水刷石。第一立面中,如电视剧《繁花》中出现的外滩27号、外滩33号、浦发银行大楼等,局部运用了水刷石。外滩5号全部使用水刷石,外滩3号也基本使用水刷石。再往城市腹地,武康大楼、上海展览中心等知名地标外立面,都局部或全部运用了水刷石。

“上海的老房子,看上去像石材的,大概率是水刷石。”同济大学建筑系教授、建筑材料专家戴仕炳就遇到过类似事情。有一次朋友拍了一栋“上海石头房子”请他鉴别,戴仕炳觉得不太可能是石材,去现场一看,果然全是水刷石。

粗略统计,上海优秀文保类老建筑里,水泥基饰面的房子中,约80%为水刷石。可以说,上海是一座“水刷石建筑博物馆”。欧洲鲜少有水刷石的老房子。“我每次在全球各地做关于水刷石的演讲报告后,都会询问欧洲人有没有这个工艺,他们都表示没有。”戴仕炳说,“新加坡的朋友甚至找到我,指明房子装修要用‘上海批荡’。可见这项工艺在国际上的认可度。”这门“土味工艺”,成为国际设计界的“隐藏高定”。而我们对水刷石反而过于习以为常。

水刷石主要有两种原材料:由欧洲人发明的水泥、各类石子骨料,有的石灰加一些色粉。最后一步,是用水冲洗,洗去表层的水泥成分,露出、半露出石子骨料。有许多人以为,水刷石工艺来自日本。关于这一点,专家进行了解释。

1880年,日本“人造石制造所”开始使用一种“石涂”工艺。大概1905年洗石子、磨石子技术进入中国大连。1906年左右,上海开始有洗石子的工艺。但是上海工匠在此基础上又对工艺进行了创造。

“水刷石为什么叫‘上海批荡’,不叫‘日本批荡’?除了它在上海被运用发展到鼎盛,并借此传播到东南亚以外,两者材料也不一样。”戴仕炳解释。

早期石涂只有一层,以天然河沙为骨料,很薄。后期发展成三层工艺,中层抹灰通常有“软底脚”“硬底脚”之分。上海工匠创造性地运用“软底脚”,即纸筋石灰膏,它价廉又牢固。其次,上海工匠选用各类石子作为骨料,常用的有花岗岩,有些地方采用玻璃碎、贝母、煤粒等,色彩丰富,种类多样。整体像一个“三明治”,结构坚固耐久。

如此一来,采用花岗岩作为骨料的水刷石,几乎以假乱真。比如浦发银行大楼有一处立面,同时使用了水刷石和花岗岩,普通人几乎看不出两者差异。“这是上海工匠的创造,成本比石材低,却做成石材那样的高级效果,把原本传进来的低廉品,做成了时尚品、奢侈品。”戴仕炳说,“这也与上海这座城市的精神相吻合,体现了上世纪上海工匠的智慧。”

除了美观、高雅,水刷石也很好用。比如,根据石子的粗细度,它能用于建筑的不同部位。大颗粒水刷石可用于整体立柱、外墙,小颗粒水刷石可用于细致繁琐的线条、雕花,甚至室内窗框的线条上。

水刷石的肌理、质感、色彩、图案以及造型十分多变,整体上既能用于民用建筑,也能用于商用建筑和居住类建筑。

它还有个优势,就是可采用塑型、翻模、预制等手段制作安装。比如一个繁复的科林斯柱头花饰,可分解成几个小图案,每个图案用模具复制即可。

可以说,“上海批荡”工艺,在应用上做到了极致。

修缮,比新造还难

许多人以为,上海展览中心的外立面是石材,其实它是水刷石。它是上海市最大面积水刷石外墙建筑。外墙的水刷石砂浆中掺加了淡黄色颜料,配以米白色方解石,整体呈现柔和的淡黄色。

上海市建筑装饰工程集团有限公司总工程师连珍说,她所在的公司参与了这栋建筑的修缮。最近一次团队利用无人机航拍、倾斜摄影、720全景、三维扫描等数字化技术,给老建筑做“CT扫描”,采集外立面水刷石材质、纹理、色彩等信息,对立面进行划分,统计外立面不同劣化情况,并提出专项修缮方案。

比起水刷石工艺本身,修补水刷石更难。根据《房屋修缮工程技术规程》《优秀历史建筑保护修缮技术规程》《优秀历史建筑外墙修缮技术标准》等要求,当基层未出现起壳,单处裂缝小于0.3毫米时;当基层单处裂缝大于0.3毫米时;当面层单处裂缝大于0.3毫米时;当基层起壳,无裂缝,起壳面积在0.1平方米以内时;当面层起壳面积大于0.1平方米时;当基层单处起壳面积大于0.2平方米或超过抹灰总面积的30%;当面层单处起壳面积大于0.1平方米或超过抹灰总面积的10%;当基层起壳面积大于0.5平方米或超过抹灰总面积的50%、面层单处起壳面积大于0.3平方米或超过抹灰总面积的30%……不同情况下,修缮材料、修缮方案都截然不同。

如今,这些修缮方式被编入公司和上海市历史建筑保护事务中心即将发布的《上海历史建筑保护修缮工艺——外墙饰面篇》一书中。

连珍说,这本书是花了3年时间,召集行业内参与者一起开会、辩论,直到达成共识后,凝练而成的工艺规范标准书籍,也是行业内关于这项建筑工艺的第一本教科书。

春光明媚中,如今的张园东区,两栋老房子正在修缮中。如今,63岁的上海工匠樊成辉正带着来自上海工艺美术学院的90后学生刘洋,修复两栋房子的水刷石。张园项目施工团队总经理吴振邦说,此次修缮,面临一个挑战,一旦做好,可以为未来的历史建筑修复“打个样”——落架大修,仓库里那些旧建筑零碎的构件、雕花件等,如何尽可能百分百用上。

用上水刷石老构件有多难?它们本身并不平整,按新规范要求建造的钢筋铁骨建筑横平竖直,两者势必不能无缝对接。再加上3条地铁线从张园底下穿过,震动会让衔接处产生“春风吹又生”的裂缝。

通过数字化定位技术,他们找到了解决新旧结构衔接的钥匙。那些因年代久远而变形的构件,现在可以通过精准的数据匹配,找到最佳安装点位。

工地现场,吊装设备正在就位。这些近现代构件动辄数吨重,传统的施工方法并不好用。运用数字化技术锚点,不仅解决了重型构件的搬运难题,还能实现毫米级的安装精度。

樊师傅指着一处水刷石装饰件解释:“我们采用了特殊的连接方式,既不会破坏原有结构,又能满足抗震要求。”这套技术,就像给老建筑穿上了一件隐形的防护衣,让历史风貌与现代安全标准融合。

在上海的网红地标界,武康大楼要是自称第二,恐怕没人敢称第一。但鲜少有人知道,看起来像石材的底层连廊、圆拱包括天花雕饰,其实是“骗”过所有人眼睛的仿石工艺水刷石。

其修缮单位为上海徐房建筑实业有限公司。副总经理顾志峰认为,上世纪20年代,西方建筑师带着设计房子的梦想来到上海,可当时中国工匠更擅长的是“木作”,而且上海没有那么多石材。水刷石远看有端庄的石头纹理,近看能摸到细微的颗粒感,在不同光照下呈现丰富的色泽,这种“低调的奢华”,正是海派建筑的独特智慧。

但是修缮中,给大楼做“旧”比做“新”还难。2018年那次修缮,工人们差点被“逼”成强迫症。

武康大楼水刷石使用的骨料主要为花岗岩、黑色煤粒、白云母三种。首先是石材配比,有些骨料浮在表面,有些藏在里面,很难透过肉眼看出比例。修复团队把掉落的碎片收集起来,试了十几种水泥石子配比,力求颜色一致。

水刷石经过百年雨水冲刷,早就形成了独一无二的“老年斑”:深浅不一的色块、自然下坠的条纹……新补的墙面要是太完美,反而会像补丁一样扎眼。修缮者把新材料泡药水“催老”,以及采用一些专利技术等,还不断对比,确保每道纹路都“长”对方向。

如何留住“城市修复师”

老房子背后,藏着一群“隐形”的手艺人——他们不是建筑师,而是建筑修缮工匠。他们的工作不是简单地“修修补补”,而是在和时间赛跑,用双手留住城市的记忆。

然而,这个行业正面临一场无声的危机。在紫砂壶、瓷器、漆器成为收藏热门的今天,手工艺人逐步被重视,甚至得到年轻人的喜爱,但建筑修缮工艺却鲜有人关注。很少有人在意,是谁修复了老房子那些雕梁画栋,是谁让老建筑重现光彩。

徐房集团能够熟练掌握水刷石的工匠仅四五十人,年龄大多超过50岁,能够纯手工现场制作的工匠,整个公司不超过5个。挑选石子颗粒、调配水泥比例、模仿百年风雨冲刷的纹理……这些技艺没有标准教材,全靠师徒相传。

“这不是简单的体力活,而是手艺活,甚至是艺术活。”多名行业专家这样对记者说。这些建筑工艺,实际上同样需要用到手工艺,并且是跨界、多类型的手工艺。也因此,许多专家正在呼吁为水刷石“申请非遗”。

多位专家表示,熟练掌握水刷石工艺的上海工匠越来越少。目前上海的非遗技艺里,鲜少有建筑类工艺。但其实,与广东“灰塑”类似,上海的“水刷石”值得被列为非遗。“国际上如此认同‘上海批荡’,但我们自己还没有普及它的价值。”一位专家说。

年轻人不愿入这行。建筑修缮行业长期被误解,社会认知低。人们常把建筑修缮工人当作“工地干活的”,认为只是“力气活”“粗活”。再加上过去的高级技工评级制度被取消,工匠缺乏职业上升通道。一个技艺精湛的老师傅,可能一辈子都只是“工人”,无法获得像“工艺美术大师”那样的社会认可。

如今,几方都在发力。2020年,徐房集团在石龙路设立了历史建筑修缮工匠培训基地。一位业内人士坦言:“培养一个成熟的修缮工匠,快则5年,慢则10年。”

同样,连珍所在的集团公司与同济大学、上海工艺美院、上海文保工程行业协会共同牵头成立了国内首个建筑遗产修复行业产教融合共同体,已联合多家企业、高校职院、行业协会和科研机构成员单位,共同解决建筑遗产修复行业人才培育与技术难题。

基于建筑遗产修缮人才培养短缺的痛点,近年来,上海工艺美院也成立了建筑遗产技艺传承中心,依托工艺美院的非遗手工艺资源,开展建筑技艺研究和修缮人才培养工作,刘洋就是由此被“挖掘”出来的。他原本学的是雕塑,后来又学了泥塑,如今天天在工地上向老师傅们学手艺。

中心负责人蒲仪军近年考察了亚洲多个近代东西方文化交融的城市,如新加坡、胡志明(西贡)、仰光、槟城、神户、首尔,还有我国的广州、武汉等。他发现在建筑技艺方面,只有上海将水刷石工艺用得如此广泛、多变、精致。它具有上海海派文化的特征——既追求实惠实效的品质,又极重精致雅观的“卖相”。这样具有城市性格的工艺是应该被记录和传承的。

“我们在外滩地区调研中发现,香港路银行工会大楼外立面的科林斯柱头的水刷石工艺非常精美复杂。在一百年前,并没有现在的3D建模和硅胶模可以辅助制作,这么复杂的花饰是如何做出的?我们不由惊叹当时工匠的精湛技艺。这样的传统技艺不应该在当代消失。工作室的年轻人目前在攻克这个技术难题,希望能够破解当时的工艺。”蒲仪军说。

可以说,水刷石的研究,才刚刚起步。

去年文化遗产日,刘洋与樊师傅一起研究,把水刷石工艺变成“边学边做”的文创:彩色石子混搭木屑,能压成Kitty猫浮雕;VR眼镜一戴,普通人也能“穿越”到工地,跟着老师傅当一回工匠。徐汇老房子艺术中心里,孩子们围着“会讲故事的水刷石”叽叽喳喳:“原来武康大楼的墙里有彩虹!”

脑洞越开越大,传统与创新的碰撞,让水刷石迎来它的新玩法。

“脱模早一秒会崩,晚一秒会黏,得像煮溏心蛋一样掐准时机!”樊师傅的工具箱像个百宝箱。尤记得2019年,行业内组织了一场水刷石工艺大比武。别人带个桶就开工,他的团队仅工具能摆满一桌。2019年工艺大赛上,他做的窗台线条流畅如书法,团队勇夺第一名。

老建筑每一块墙面的色差,都是百年阳光和雨水留下的“年轮”。

这门优秀技艺的传承,到了必须研究和发展的瓶颈期。或许不久后,水刷石会出现在更多意想不到的地方——可能是你的手机壳,可能是美术馆的装置艺术,甚至会成为“上海礼物”飞向全世界。作为“最熟悉的陌生人”,“上海批荡”到了重新焕发光彩的时候。

(来源:解放日报 记者 龚丹韵)

(责编:严远、轩召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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