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造访

　　兴许是鲁迅《祝福》中描绘的场面给人印象太深，总觉得过年那种上上下下、老老少少热烈、兴奋、忙碌的程序和气氛才有点味道。现在的春节，倒像一个长长的假期，除了吃年夜饭和看电视春节晚会，同平日已没有什么大的区别了。在这样的日子里，人们总企盼着什么，等待着什么，几千年的春节民俗沉淀在世俗的漫漫岁月里，如同一个古老民族的生命密码，隐秘在街市、农舍，隐秘在人们的心头，当你要寻找和触摸它的时候，它竟然是那么玲珑鲜活地站立了出来。

　　一个阴雨的冬日，我在鲁迅故里———历史文化名城浙江绍兴走了整整一天，同茶馆里的老人攀谈，请商厦的营业小姐说想法，找招待所的打工妹拉家常，在办公室里和文化人探讨，与“闰土”的孙子章贵聊天……这些操着和鲁迅同样口音的绍兴人，面对一个外来客的春节寻访，竟然个个兴致勃勃，滔滔不绝。那些消失和没有消失的春节民俗，就在他们的铺陈中，浓浓烈烈地展开了。

　　６８岁的章贵：从大年初一开始的“灯头戏”最有意思

　　已经从鲁迅纪念馆馆长岗位上退休了３年的章贵，现在是一家小小文化商店的经理。

　　在他的店铺里，这个“闰土”家族第一个自学成才的文化人，和我说得最多的是小时候从大年初一开始的迎春“灯头戏”，也就是鲁迅笔下的“社戏”。他说，那时候没有文化“三下乡”，完全是民间自发的组织。绍兴的农村比较富裕，每个村的社庙都有地产，收来的租谷用于村里的各项活动。春节请戏班是全村人欢聚娱乐的重要开支，贫困的村演一台戏，富裕的村则要从初一演到初五。更有一些大户人家斗富摆阔，互相比着请名演员名戏班，一个村里竟然从早到晚地同时演两台戏，还由此留下了“赌气不赌财、戏文演两台”的民间说法。远远近近的乡邻乡亲奔走相告，摇着橹、坐着乌篷船兴兴然赶到，看不花钱的演出。演戏的、叫卖的、说笑的……整个村子喧腾着新年喜气洋洋的气氛。

　　他说，我们小孩子不懂戏文，尽是看热闹，从一个台奔到另一个台，从一村串到另一个村，个个兴奋激动。他似感遗憾地说：“现在剧团都由国家养着了，春节送戏下乡要靠政府组织或看戏人出钱，失却了民间艺术的活力。”

　　中年人：留恋做“千层糕”的闹猛，难忘“散福”的美味

　　在文化局和鲁迅纪念馆，遇上几位中年文化人：艺术处处长张水安、文联主席朱元桂、纪念馆研究人员张明华、孟珍珍。说起春节的民俗，他们印象最深的竟然也是童年往事。

　　在他们的记忆中，春节是一个繁忙、复杂、欢乐、渐次推向高潮的程序。为了“年三十有吃，年初一有穿”，整个腊月里男人忙年货，女人忙针线。做年糕、包粽子、炒米胖、做山芋干、祝福、送灶神、做分岁更、分岁饭，直到大年初一放开门炮、吃汤团、拜年、闹元宵……每个程序都有一番讲究。张水安说，他记忆最深的是每年做年糕的几天全村人通宵达旦互相帮助的热闹情景。因舂年糕是重体力活，必须几户人家联合起来，请村里的棒小伙轮流相帮。被请的小伙会觉得有面子，不要报酬，仅需备点酒水夜宵。女人烧火，男人出力，他总是陪着奶奶坐炉灶，脸孔被烤得通红，却没有半点瞌睡。还是腊月中旬，春节的气氛已让孩子们兴奋了起来。“当然，现在年货是不用自己做了，都去商店采购，各自关起门来过年，省力简单了许多，可也清冷淡漠了许多。”他依然留恋着那份浓浓热烈的人情。

　　朱元桂说起小时候吃“散福”汤年糕的情景绘声绘色，他说，“那味道我终身难忘。”“祝福”，绍兴人称为“请大菩萨”，必须在年三十的前两天办，用大鱼大肉请菩萨保佑全家平安、吉祥。而“散福”则是祝福结束后，用祝福余下的鸡鹅汤汁烧年糕。因这是盼了一年的第一顿鸡汤年糕，所以味道特别鲜。访问中，几乎所有的中年人都会说，现在条件好了，天天可吃鸡汤年糕，可再也没有吃“散福”的那份渴望了。

　　孟珍珍则为春节不能放鞭炮“忿忿不平”，她的理论是“因春节的淡化，才引出圣诞节的洋化”。

　　年轻人：“分岁更”总是要做的，不是迷信，是敬老

　　在绍兴的各种传统春节民俗中，城里人保留最多的是吃“分岁更”和“分岁饭”。“分岁饭”是全家团聚的年夜饭，而“分岁更”则是请祖宗和地主阿太的年夜饭。这地主阿太便是这幢房子过去的主人。

　　按规矩，这样的祭典，是要焚香点烛，家中的主人要一一口念被请的祖宗，然后家人跟着长辈，逐个磕拜。这个被称作封建迷信的祭祖礼，绍兴城里多数人家依然保持着，被采访的对象无一例外。２５岁的打工妹喻孙霞说，她并不相信祖宗真的会来吃饭，但她是外公外婆带养大的，这种方式可表达她感恩老人的心情，是一种寄托。１８岁的店员小倪说得更爽快：“我成家以后，也会祭祖的，就像清明扫墓一样，表示没有忘记生养我们的祖宗。”

　　老人们：盼着过新年的团聚和拿压岁钱的欣慰

　　府街小茶室里，从早到晚坐着一些老人，谈起春节，老人们竟然也像孩子般的开心。

　　那个被大家称作“小店王”的张清星老人，今年７６岁，因父亲从前开锡箔店，他便有了这个雅号。他虽没有退休金和劳保，因有些家底，日子过得蛮舒畅。他说他盼过年，是因为可以做分更饭，请儿孙们回家祭祖团聚，以解老两口的寂寞。按老规矩，没工作的孩子他要送压岁钱，已工作的儿孙，要给他送压岁钱。“无论是送‘发、发’还是拿‘发、发’都很开心，我不缺钱，要的是他们一片孝心。”说得老人们都哈哈大笑。

　　编辑手记

　　我国的许多民间习俗，都与农业社会的四季节气有关，每至农忙前后的农闲季节，都有一些大大小小节日，从正月初一到大年三十，有几十个。在这些节日里，人们会以各种形式调节精神、储备力量、祈求平安丰收和健康，春节便是岁事习俗中最重要的节日。

　　在进入现代社会以后，是不可能完全保持这些农时习俗了，但几千年积淀下来的民俗文化却是很宝贵的。民间习俗，往往是百姓情感之所寄，应当予以尊重，它如同佛教、道教等宗教文化一样，是一种民间信仰、民间文化，在民间根深蒂固，为保证中国家庭的延续性和敬老爱老风尚的承传起到重要作用。

　　春节的淡化从文化角度说，也是民俗文化的衰弱。早些年，因为我们有过一段物质匮乏时期，加上将民俗文化归入封建迷信，春节也差不多给废除了。当物质条件改善以后，想着找回春节的时候，却发现我们的民俗文化流失了许多。倒是世界华人社会仍保留着过春节的习俗，写春联、穿旗袍、祭祖宗、放鞭炮、舞龙灯……这正是民俗文化展现了中华民族巨大的向心力。

　　这几年，圣诞节的热潮渐渐冷了下来，那是因为它在中国缺少民间信仰的文化根底。那么，一个有五千年文化底蕴的中国，应该保留怎样的民间信仰，包括春节及其它民间习俗，是我们现在应该探索和思考的。

　　《人民日报华东版》1998年1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