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東丨走近科學大咖⑩羅茲:“女性無需模仿他人,隻應成為自己”
10月26日早晨的上海,天空飄著細雨。一位優雅時尚的女士,挎著墨綠色皮質格紋手袋,戴著大大的酒紅色眼鏡,神採奕奕地走進臨港中心司南廳。她就是丹妮拉·羅茲(Daniela Rhodes)。與她的對話經歷了三個會場空間的轉換,持續近兩個小時。
羅茲仍戴著去年參加世界頂尖科學家協會獎頒獎典禮時戴的金手鏈,它有著酷似DNA的結構,是她在一家古董店櫥窗偶然發現的,而且恰巧制造於1962年。“這一年,沃森和克裡克因為發現DNA雙螺旋結構獲得了諾貝爾獎。我告訴店主,我要買下它。”羅茲摘下手鏈,高興地展示給我們看,“實際上,手鏈的螺旋結構是錯的,但美妙之處在於它很清晰。”
2023年,羅茲因“闡明了核小體的原子結構,為揭示染色質、基因調控和表觀遺傳機制提供了理論基礎”,獲得世界頂尖科學家協會獎。
這次上海之行,是羅茲第三次來到中國、第二次參加頂科論壇。如同染色體折疊形成DNA,這次專訪也將羅茲不同時空的經歷交匯在一起。
羅茲與大江東-復旦融媒體創新工作室交流。張慧瀅攝
“讓年輕科學家有更多的時間做科研”
“年輕科學家的責任和壓力在不斷增加。”前一天的青年科學家論壇,給羅茲留下深刻印象。聽說有的年輕科學家“隻有10%到20%左右的時間能用於思考科學”,羅茲表示,“應該讓年輕科學家有更多的時間和安全感去做最好的科研,並提出最具挑戰性的問題。”
羅茲工作40年的英國劍橋MRC分子生物學實驗室擁有鼓勵創新的寬鬆科研環境,科學家從事他們認為有趣的工作,任何重要問題都可以得到研究,“這一理念為我們帶來了13個諾貝爾獎。”
職業生涯的最后20年裡,羅茲找到了另一個令人好奇的事物:端粒。
羅茲的同事西薩·米爾斯坦發現單克隆抗體后,實驗室的科學家都在思考如何找到治愈癌症的方法。
“人體是如何從幾個基因,產生如此多種類的抗體?”這個基本問題催生了單克隆抗體的發現,進而推動了使用單克隆抗體作為目標、制造針對特定癌症蛋白的抗體的進展。這個問題花了大約20年才解決,羅茲試著用20秒向我們解釋這一切。
她將端粒比作一頂保護染色體不丟失信息或受到損傷的“帽子”。在自然老化的狀態下,端粒會變得越來越短。
關於端粒,分子生物界有一個流傳甚廣的悖論:大自然的饋贈與人類的極限。“幸運的是,我們沒有那麼活躍的端粒——90%人類癌症的原因是端粒酶被重新激活,癌細胞無限增殖,變得不朽。端粒每增加一圈都會增加新的DNA,使它們能夠繼續分裂。很多人嘗試研究如何關閉端粒,但如果你關閉端粒,干細胞也會停止生長。”羅茲傾身向前,用手指在手背上模擬一道劃傷,“割傷自己時,你會產生干細胞,這是治愈皮膚的方式。”
“我們的大腦比任何計算機都重要”
“我想,所有的年輕人都希望電腦能從工作中拯救他們。”羅茲的幽默,收獲了一片理解的笑聲。
2024年,諾貝爾化學獎頒給了哈薩比斯和江珀,他們借助人工智能模型實現了一個50年的夢想——預測蛋白質的復雜結構。人工智能越來越強烈地影響著科學研究的走向,羅茲自然也感受到了。
前一天羅茲享用午飯的時候,坐在她身邊的喬恩·克萊因伯格和邁克爾·I·喬丹正在談論人工智能在不同領域的使用。她的“老同事”邁克爾·萊維特在20世紀就開始利用電腦研究蛋白質的折疊方式,並因此被授予諾貝爾獎。
羅茲深諳合作的意義,“在實驗室裡,有時候合作的最好方式不過是推開隔壁辦公室的門。”她說,“最大、最快的發展,發生在生物化學家和工程師合作的時候。你有一個非常好的問題,但總得有人用電腦編程。”
然而,作為一名終身從事基礎研究的結構生物學家,羅茲依然相信人類智能的第一性。她提到了AlphaFold,一款由Alphabet子公司DeepMind開發的人工智能程序。“AlphaFold對蛋白質分子關系的精確預測得以實現,是因為像我這樣的科學家已經確定了蛋白質和復合物的三維結構。”她說,“在科學中,你必須會問正確的問題。這就是為什麼我們的大腦比任何計算機都重要。”
羅茲不斷跨越人生的邊界:連續六年拿到數學獎項,卻在19歲夢想成為藝術家﹔離開諾貝爾基金會下屬公司,卻選擇到一家提供食宿的醫院做清潔工﹔憑借出色成績申請建筑設計專業,卻因為名額已滿轉到化學工程﹔誤打誤撞成為一名初級工程師,卻為一幅瑰麗的電子密度圖愛上科學……羅茲沒有沿一條保險而無趣的直線前行,她一直在刷新世界對自己的意義,尋找一生所愛,最終為此停留。
“打開你的視野。”羅茲對所有可能讀到這篇報道的年輕人說,“如果必須要做點什麼,試著按照你的想法去做。不要被父母的想法、通往職業生涯的最短路徑束縛。最好的策略是去嘗試、去改變,而不是在最短時間到達目的地。”
羅茲接受採訪。董嘉怡攝
“女性無需模仿和偽裝,隻應成為自己”
談及著裝,羅茲笑說:“他們說,作為科學家,我太優雅了。”在閃閃發亮的戒圈、銀制tRNA別針以及精心打理的金發之外,羅茲的優雅也體現在不疾不徐的步調中。在生活的舞台上,她是一位技巧高超的舞者,圓融又帶有一絲鋒芒,保持令人艷羨的平衡。
1976年,羅茲的第一個孩子詹姆斯誕生。同年,她在劍橋MRC分子生物學實驗室成功制備了首批天然核小體晶體。這一年的夏天象征著兩個重要的結晶:來自愛,來自科學。
對於羅茲而言,生活與工作,就像是DNA完美的雙螺旋結構,相輔相成。兒子出生后,她才決定攻讀博士學位,“我覺得我應該有一份職業,也許有一天我需要自己對他負責。”作為一位新手母親,她同時成為注意力高度集中、隨時喚醒思想的練習者,不斷學習如何將時間花在最重要的事情上。“我說過很多次,一個人不是非得在實驗室中才能思考。”羅茲說。
作為2024頂科論壇“她”論壇的聯合主席,羅茲對女性在科研和工作中的境遇抱以極大關注。她曾為得不到像男同事一樣的認可而沮喪,但她找到了避免成為“受害者”的方法:積極解決,減少抱怨。
1974年,羅茲的論文在《自然》雜志發表。她發現男性的署名是首字母和姓氏,女性則是全拼,讀者可以輕易辨認出作者的性別。她對導師亞倫·克魯格(Aaron Klug)說:“如果你是A.Klug,那麼我也要做D.Rhodes。”三年后,羅茲的另一篇論文發表於《自然》,署名為D.Rhodes。
生命的智慧在於承認和欣賞差異。隨著自身成就得到更大范圍的認可,羅茲在走進滿是男性精英的房間時,清晰體驗到分歧的存在。最重要的是選擇適合自己的東西,充分享受選擇的自由,不被外界的期待所支配,“女性無需模仿和偽裝成男性,隻應成為自己。”
這份堅持,是一則優雅的宣言。
羅茲與採訪團隊分享生活經歷。伍靜攝
“學會等待,有些難題只是時間問題”
羅茲對中國的文化和美食,展現出超乎尋常的熱情。她參觀上海世博會,欣賞中國畫,在家中擺放青花瓷,閱讀介紹中國的書籍,贊嘆三星堆的青銅面具……
“馬可·波羅將中國面條帶回意大利,創造了意大利面。我們也吃填餡的意大利面,也就是你們的餃子。”她伸出右手的小拇指尖比劃著,“我們會就著湯,吃這麼小的餃子。”
多元的國際化經歷,幫她形成廣闊的視野。她強調,“科學無國界。科學家應該致力於打破國家之間的壁壘。”
“科學研究通常有漫長的周期,大多數諾貝爾獎都是在研究成果發現30年后頒發的。”羅茲表示,“我們要鼓勵年輕人甚至是孩子對科學和自然保持好奇心。實際上,自然就是科學,就像‘為什麼天空是藍色的’是一個科學問題,對嗎?在這一方面,世界頂尖科學家論壇做得非常出色。”
她想告訴孩子們,“做科學家,是一份精彩的人生”。
在分子生物領域深耕50年,她仍享受著科學的精彩。沒有什麼能夠消減科學家對未知領域探索的熱情,即便是那些終將過去的“至暗時刻”。
“如果你迷茫,找個人聊一聊。要知道,說出‘我要做一些不同的事’這沒什麼大不了。”她語氣溫和,像在講述一個關於勇氣和成長的睡前故事。
羅茲不是一幅黑白肖像,而是許多濃烈色彩的重疊與組合。在她身上,既有勇往直前、探索結構生物學的力量,也有對生活、對美始終如一的追求。當年她穿著超短裙通過了實驗室的面試,如今在學術會議上也會和女性同行討論漂亮的鞋子,談及上海的空氣濕度改變了她的發型。採訪結束后,羅茲似乎終於找到機會,兩步走到帶隊女老師面前說,“你是教授對嗎?我喜歡你的穿搭,尤其是外套。”
最后,被問及想對中國的年輕人說些什麼,羅茲微笑著看向在場的學生,“你們非常好,只是有點太嚴肅。”她又想了想,然后對著鏡頭認真地說:“努力工作,努力學習,但別忘記享受生活。”
羅茲與採訪團隊合影。伍靜攝
報道統籌:李泓冰
採寫指導:復旦大學新聞學院教師邢夢瑩
採訪寫作:復旦大學新聞學院學生董嘉怡、張慧瀅、郭星如
視頻採制:郭星如、張慧瀅、董嘉怡
(來源:大江東-復旦融媒體創新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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