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東︱走近科學大咖②內森斯:“把自己想象成牛頓,沒什麼不可能”
他緩步走上講台,低著頭,步伐很慢,像是還在思考。幻燈片打開,是近乎極簡的白底黑字,沒有一絲修飾。
這樣一個低調的演講者,就是2024年世界頂尖科學家協會獎得主、約翰斯·霍普金斯大學分子生物學與遺傳學的著名教授杰瑞米·內森斯(Jeremy Nathans)。
杰瑞米·內森斯教授。趙文博攝
10月21日上午,內森斯受邀來到復旦大學相輝堂,走上復旦·浦江科學大師講壇。這是他第一次來中國,他選擇系了一條紅色領帶。
演講開始,幻燈片出現了一左一右兩張圖片:一張色彩絢麗,一張隻有黑白。內森斯用最簡單的方式展示自己的研究方向——我們如何能“看見”五彩斑斕的世界?每個人的“看見”為何如此相似又不同?
上個月,內森斯被授予2024年世界頂尖科學家協會獎“生命科學或醫學獎”,獎金達1000萬元人民幣。遴選委員會給他的頒獎詞是:“表彰他在發現人類顏色視覺的基因、調控和可塑性,以及闡明導致失明的疾病機制方面作出的貢獻。”
“內森斯的研究極具科學原創性。”內森斯曾經的同事,中國科學技術大學生命科學與醫學部首任部長、霍普金斯大學醫學院終身教授程臨釗說,“世界頂尖科學家協會把榮譽頒發給他,確實是慧眼識英雄。”
“一個沉迷於科學的高中生”
“我一直沉迷於科學的美麗。”在麻省理工學院的走廊上,高中生內森斯為幾幅美麗的照片駐足,於是,屬於他的決定性時刻悄然降臨。
“年輕人,你想參觀實驗室嗎?”一位老人側身笑問。他是“高速攝影之父”哈羅德·埃杰頓(Harold Edgerton)。內森斯當然想——這間光電實驗室,點燃了這個高中生的科學激情,成了他探索視覺研究的起點。
事實上,青年內森斯就已展現出驚人的學術天賦。在麻省理工學院攻讀本科期間,他參與的課題便發表於《Nature》雜志。在斯坦福大學讀研,他每天工作14個小時,分離並獨自克隆了牛和人類的視蛋白基因,發現了首個感覺受體的序列,同時解釋了人類感知紅、綠、藍三色的視覺機制。
1988年進入約翰斯·霍普金斯大學時,內森斯已獲獎無數。在霍普金斯的實驗室,他揭示視覺分子機制、探索色彩感知,同時致力於視覺疾病研究。“消除失明和視覺障礙”,內森斯的目標具有深遠的社會意義。1996年,38歲的他當選美國國家科學院院士,成為全美最年輕的院士之一。
青年內森斯。圖片來自網絡
為什麼身邊的男性比女性更容易患色盲?揭開這個謎題,是內森斯獲得的重要突破之一。
內森斯發現,女性在抵抗色盲遺傳上有生物學優勢。男性隻有一條X染色體,而女性擁有兩條,因此,一旦X染色體基因突變,女性的另一條染色體會“接替上崗”,彌補了突變基因的負面影響。X染色體的多變性,讓女性的基因表達更加多樣,進而降低了女性色盲的概率。
幾十年來,內森斯持續用視覺科學幫助人們理解“看見”的世界,盡可能將科學成果應用於人類福祉。他參與發表215篇國際論文、影響2萬篇后續論文、被引3萬余次,對分子生物學、遺傳學、神經科學等學科產生了深遠影響。2013年諾貝爾生理學或醫學獎得主蘭迪·謝克曼認為,內森斯是“世界上最優秀的神經科學家之一”。
“一個純粹的學者”
演講結束,等待採訪的間隙,內森斯靜靜靠在房間的一角,雙手垂在身前,低著頭,像是不太習慣這麼多人的場合,又像是還沉浸在對某項研究的思考中。
“他很少拋頭露面,很少參加學術會議,很少接受媒體採訪,甚至也不願過多編輯維基百科。他似乎把所有時間都獻給了科研。”程臨釗歸國任教前,曾與內森斯在同一棟辦公樓工作。
“純粹”——是身邊人給他最多的一個標簽。
對於頂尖科學家,人們總會稱之為“天才”,內森斯也不例外。可他將取得的成就歸功於努力和幸運。在霍普金斯大學醫學院,內森斯總是來得最早的那批人之一。66歲的他,會在清晨8點前坐進實驗室,每天做10多個小時實驗,在夜裡11點前回復郵件,親自負責液氮罐、處理實驗動物尸體。這些工作習慣,三十年如一日。這次出差來上海前一天,他仍泡在實驗室裡。
本文作者問他:“為什麼不把一些基礎性的實驗工作交給年輕人?”內森斯回答說:“我喜歡這些工作,我可以用我的雙手驗証猜想。”很多時候,實驗不成功,他並不懊惱,反而慶幸——“這不斷提醒我保持謙遜。”
內森斯教授在復旦大學接受大江東-復旦融媒體創新工作室採訪。陳汶鑫攝
謙遜,是對待科研“純粹”的具象化體現。因為專注科研,內森斯甚至沒時間為自己的成就驕傲。在演講結束后的互動環節,他認真回應學生提問,遇到不了解的問題,坦然回應“我不知道”。
這種對待科學的“純粹”,與他的家庭密不可分。
在分子生物學領域,“內森斯”這個姓氏從上個世紀就廣為人知。著名的諾貝爾獎獲得者、生物學家丹尼爾·內森斯(Daniel Nathans),是他的父親。上個世紀,丹尼爾·內森斯和與漢密爾頓·史密斯(Hamilton Smith)、沃納·阿爾伯(Werner Arber)共同發現限制性內切酶,並分享了1978年的諾貝爾生理學或醫學獎。丹尼爾·內森斯影響了許多生物學家,包括他的兒子。“我深受父親風格的影響,在很大程度上我已經內化了這一點。”內森斯說。
程臨釗曾任霍普金斯大學醫學院血液科副主任。一次,他有一份研究設計求助於內森斯,內森斯欣然答應。后來,他請求內森斯在成果上署名,但被謝絕,“幫助你是我應該做的事。”
“他似乎沒時間考慮太多科學以外的事情。”程臨釗說,“內森斯是一位純粹的科學家,他所做的就是回歸科學本身。”
“一個充滿人格魅力的導師”
採訪內森斯的社會關系網並不費勁,不少學者都欣然同意,他們大多與內森斯共事過。
對待科研,內森斯“極其嚴格”。這是學生對他的形容。他要求團隊成員為實驗室的每份樣品“打印標簽”。實驗室曾有一名博士后因為太忙,隻用記號筆寫下試劑名稱,內森斯看到后馬上提醒說,“不要這樣,時間長了就容易分不清。”
在嚴謹的科研工作之外,生活中的內森斯秒變E人(網絡語,指性格比較外向的人)。他的同事評價說,“內森斯是一個幽默、充滿人格魅力的導師。”
內森斯辦公室的門為所有人敞開。在霍普金斯醫學院,系裡學生和年輕教授遇到困難,都會來找他幫忙。每周都有人來拜訪他,畢業或者離職的時候,很多人都會和他道別。
“他給人的起初印象,好像不是一位頂尖科學家。”內森斯實驗室的一位成員回憶,“他更像是一個長輩,每天和你打招呼,關心你的生活,並和你講笑話。”
內森斯很喜歡小孩子。他曾說,“孩子是天生的科學家。”他會把測視力的陀螺當玩具送給實驗室成員的孩子,也會跟他們講有趣的科學知識。一次,年輕同事帶著3歲的女兒來到實驗室,發現孩子哭了,內森斯便拿起筆給她畫了一個可愛的小兔子。他會和同事們聊起他的小外孫,分享和小家伙的趣事。內森斯的太太畢業於耶魯大學,特別喜歡彈鋼琴,他們一家都是音樂愛好者。中山大學教授劉春巧曾是內森斯的博士后,在內森斯實驗室度過了5年光陰。當內森斯知道劉春巧熱愛吉他,還特意送給他和家人幾張吉他音樂會的門票。
另外,內森斯還很注重碳排放,平時開車很少開空調。這次來上海,參加宴請結束后,他會問“這些剩菜如何處理?”聽說會打包,他就很開心。相比數字圖書,他更喜歡紙質書,但提醒大家有很多渠道可以買到二手書。
對待后輩,內森斯有很強的耐心。“把你自己想象成牛頓,沒有什麼不可能。”在演講中,內森斯這樣鼓勵台下的學生。他與觀眾互動,也會笑著評價:“Great question(很好的問題)!”劉春巧回憶,即便科研工作做得不夠出彩,內森斯也會幽默地指導年輕人,“當他看著你做的研究並評價Interesting(有趣)的時候,我們就大概率明白,手裡的東西或許沒什麼科學價值。但他仍會鼓勵你繼續努力探索。”
現在,劉春巧也成為了一名有影響力的教授。他有很多習慣受到了內森斯的影響。比如別人請求借用實驗樣品,他會毫不猶豫地給予支持,“內森斯當年就是這麼做的。”
內森斯在浦江科學大師講壇作學術講座。張研吟攝
講座結束,內森斯背上朴素的雙肩包。在走出會場的路上,請教問題的學生圍上來,他停住腳步,耐心作答。個子太高,他微微彎著腰。當被問到想對學生們說的話時,內森斯的表情真摯而和藹:“能進入大學學習是我們的幸運。享受這段旅程,認真對待每一步。這是人生中不可多得的機會。”
報道統籌:李泓冰
採寫指導:人民日報記者王崟欣
採訪寫作:復旦大學新聞學院學生趙文博、孫寧浩、張研吟
視頻採制:張研吟、趙文博
(來源:大江東-復旦融媒體創新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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