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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東︱金宇澄談《繁花》:希望王家衛能拍130集

人民日報中央廚房-大江東工作室 曹玲娟
2024年01月26日18:50 | 來源:人民網-人民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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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樹繁花,活色生香。

由王家衛監制導演,胡歌、馬伊琍、唐嫣、辛芷蕾領銜主演的電視劇《繁花》,2024開年即成為現象級作品。該劇改編自作家金宇澄“五個一工程”及茅盾文學獎獲獎同名小說,整劇經過大幅改編,出人意表又獨具一格,人物群像背后的時代性始終是該劇的創作母題。

透過《繁花》精心構建的鏡頭語言、富有張力的敘事節奏,一個精彩繁復的“繁花”世界讓人目眩神迷。其品質之高,在中國電視劇發展史上寫下濃墨重彩的一筆。這是一幅屬於上海的“清明上河圖”,全片充滿著創作者們對上海的深情與致敬,尤其是滬語版《繁花》,猶如扎根於這片土壤中怒放的鮮花,極具生命力與魅力。

30集《繁花》余韻悠長,圍繞劇版《繁花》的評論,澎湃至今。這當中,永遠不能忽視原作者的評價與感受。近日,大江東工作室專訪《繁花》作者金宇澄,聽他講述他眼中的《繁花》世界——

金宇澄在“繁花——金宇澄繪畫展”展覽現場。曹玲娟攝

劇中不少細節都讓人驚喜

關於劇版《繁花》,我一直是樂觀其成的。電視劇和小說畢竟不一樣,看小說是一個解碼過程,影像要動用很多元素,把文字變成聲光點電立體現場。劇版《繁花》完全是導演自己的想法,開辟了另一條線,是導演的二度創作。

劇裡很多細節都讓我驚喜。比如外貿公司這一段,小說裡就寫了幾句阿寶做外貿,27號提都沒提,王家衛卻能把當時外灘27號的外貿公司還原出來,包括汪小姐在茶水間的那些細節。很佩服他,覺得這一部分太牛了。包括阿寶認識汪小姐的反反復復過程呈現,不一般的立體感。小說就是定性他是一個商人,劇集是停下來,把他如何掘得第一桶金的過程很具體地打開,很吸引眼球。

其實原著對黃河路的描述也非常少,大概也就提到過兩三次。導演這戲拍了三年,前面還做了六年的調查,找了大量的人做各種調研。我也跟導演閑聊說起過黃河路,尤其是大年初四迎財神每一家飯店的相互攀比,甚至拖出單人床那麼大的煙火的記憶,電視新聞都報道了,導演說,那時候確實是這樣呵。

《繁花》劇照 黃河路

我是在播出之前看的全劇,我說這個劇的播出效果,是難以估量的,現實情況確實如此,導演打開了所有人的記憶話匣子,多麼不容易,真的挺為他高興的。

收集一張來自原作者的“郵票”

那次是導演來電話閑聊,到最后約定時間,讓我去劇組一趟,“幫忙念兩句上海話,怎麼樣?”我就去了。

當時導演在張園拍戲,八月最熱的一天,導演拿出一頁半A4紙,說這是你的台詞。大石庫門老房子,樓上樓下那麼多人,地上鋪著冷風管,仍然非常悶熱。導演說,你是劇裡的陳校長,爺叔的房東,冬天的戲,阿寶跑上樓看望爺叔,你(陳校長)就出來問:“儂尋啥人?爺叔?伊去美國看帝國大廈了。”阿寶若有所失,說可以進去看看嗎?陳校長說可以,房子還是老樣子。於是阿寶走進去……最后看看寫字台說,儂在寫書?

導演說,情況就這樣,你背一下這個台詞。我簡直絕倒,趕鴨子上架,周圍那麼多人,包括化妝、服裝都准備張羅,種種不適應。最后劇裡隻留著我和胡歌這麼兩句(記得導演說“你們父子總算見面了”)。

《繁花》劇照,胡歌與金宇澄(右)

我理解的是,凡是跟上海有關的內容,導演都願意收集。包括這次用的那些非影視演員,都不是干這一行的,簡單地說,他就是小說裡阿寶在收集各種郵票嘛。我這是他收集的一枚來自原作者的郵票,導演是這種性格。

那天印象深刻的是胡歌獨自的一個特寫鏡頭。就是阿寶拎著兩袋子禮物,走進爺叔房間左右環顧、百感交集、仰拍他臉部細微表情的鏡頭。這鏡頭拍了43次。每拍完,導演就和他湊在監視器前小聲討論,然后導演說再來一次、再來一次……

我是下午1點去的,這時已半夜1點多了,導演說,金老師我們吃夜宵吧。我說吃什麼夜宵啊,就快點趕緊拍吧。胡歌面部特寫,拍到第43次的時候我實在受不了了,就說這一次是最好了,不用再拍了,這一次是最好的!

他們本來在看監視器,聽到這話,兩人同時回頭看我。

導演說,你說說這次為什麼好?我說,這次阿寶的表情,他的眼神,眉毛,他的笑容,他嘴角的線條,他整個狀態很清楚表明,離別這房間的人不是一個男人也不是一個女人,就是老爺叔,爺叔,這個人都在胡歌臉上了。導演看看我,說:再拍一次。第44次拍完,他就大聲說“卡”,這就是過了。樓上樓下所有人都鼓掌,我感覺的意思就是,可以下班了,收工了。也許導演是信我的話了。當然這鏡頭最后還是沒有用上。

拍劇就像在上大師課

導演拍《繁花》,是一個不斷推敲考証的過程。

每次看見《繁花》的美術總監屠楠老師,都是愁眉苦臉的,壓力太大了。據說和平飯店內景的布置,必須有當年照片的佐証,1993年的和平飯店客房內景必須符合當年的室內實景照片。爾冬強告訴我,劇組借了他2000張照片參考,爾老師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紀錄和平飯店影像資料的“NO1”。

我2013年初遇導演時,他問了我一個問題,“你看《花樣年華》,第一眼看到什麼物件?”其實他說的是廚房的電飯煲,香港最早版本的電飯煲,劇組找了很久。后來才明白,導演為什麼費盡心思找它,實物代替了歷史,有這樣定時的電飯煲,香港女人才有時間下午出門。

導演也給我看過100張石庫門的照片,每張照片都特別漂亮。他說你給我挑10張好看的。我一看說這怎麼挑,眼睛都看花的。導演說,他能挑出來。

他影片中大量的設置,是為他自己的創作鋪平道路,我這外人眼裡,如上海俗語“做眉眼給瞎子看”,仿佛是多余,但對他是必須的,很多他精心設計的東西,他人也就一秒鐘過去了。包括鏡頭的考究程度,在黑暗中噴了一口煙,都要用光、用聲音把它收集起來。他根本就不管你們能不能注意到,這個東西,這種習慣,必須要存在,隻有這樣他才可以心定。總結一句話,他就是一個精致主義者,是一個不怕煩的人,越煩越好,他必須是要這樣。

所以本劇的演員都有感慨,拍《繁花》等是上了導演的大師課。我相信再也沒有一個人會這麼嚴格地要求他們的表演,怎麼會不好呢?

繁花寫的是上海,拍的也是上海

我確實很欣賞王家衛。

我以《阿飛正傳》的結尾,作為小說《繁花》的開頭。就是一種致敬。《阿飛正傳》結尾有一個人物在半夜梳頭、數錢、塞牌、抽煙、理手帕。上海話叫打扮得山清水綠。最后把煙頭扔在窗外,噴一口煙,把燈關了,他出門了。

小說《繁花》,對半夜出門的城市人感興趣,這是大城市有別於鄉村的不同點,他們到底在干嘛?他們也有生活,也有痛苦也有快樂,他們是文學沒有表現的部分,包括市民階層的各種聲音和價值判斷,都是被疏忽的局部和邊緣。

《繁花》劇照 進賢路

小說的顯微鏡,呈現了這座超級大城市褶皺裡的細密生命,這也是上海的魅力。張愛玲也說,鄉下多買半斤臘肉,人人知道。上海在窗前換衣服,別人也不會看。上海是極為寬容的大森林,每一個小動物都想到這麼一個地方來。

香港也是。其實王導在劇版《繁花》裡加入了很多香港元素,香港始終和上海保有密切聯系,曾經的幾個時代節點顯示了它們的深度交融,一度是上海人最熱衷最夢想的城市。在困難年代,上海四川路郵局大量包裹都是香港親戚寄到的食品,小說裡,阿寶的哥嫂在香港,王導是他在香港,哥姐在上海。這上海/香港的雙城記,一直在上演。

最厲害的地方是拍了滬語版

《繁花》這個劇最了不起的是拍了滬語版。

我常常說,如果是一個盲人到廣州,周圍全是普通話,他肯定認為自己並沒有到廣州。語音是城市的特征,全國如果是一種語音,等於全國統一的高層建筑、統一的玻璃房子、統一的街道﹔方言,能讓各地立刻就有性格。

我當然喜歡上海。有論者說一個小說家怎麼可以愛一座城市,應該是批判,論者根本就不知道,我有七年時間去到北大荒,每天聽上海小青年在北方宿舍裡聊上海,甚至有人可把整條淮海路商店名稱倒背如流,但上海沉默,它隻在遠處閃閃發光。這就是異地戀嘛,讀者問為什麼《繁花》把上海寫那麼精細,強迫症一樣。你想呀,因為異地戀,它就越來越美麗。

導演也如此,他五歲跟父母到香港,哥姐在上海,王家從此一分為二。從此上海就成一個永恆的話題、從此上海視而不得,我完全能領略到這種念想,都愛上海嘛。

劇版《繁花》像一面鏡子,產生小說的另外一個對照,我樂觀其成,多好啊,一個新的生命從小說裡生長出來。唯一可惜的是,篇幅太短了。導演動足了腦筋,一度甚至考慮過書中三個男主小毛、阿寶、滬生都由胡歌一個人擔綱,等等,我知道導演拍了大量的段落,包括這次是時間原因,許多內容來不及剪了,包括他拍爺叔做了一桌子菜請大家吃飯的內容,哎呀,我一聽這個肯定非常好看。

王家衛等於拿出一疊90年代的照片,那些情形你其實已忘記了,但這疊照片揭開人們積累30年的記憶,你晚上很可能會失眠。他應該拍130集啊,我希望讓他再拍個100集。

(來源:人民日報中央廚房-大江東工作室)

(責編:沐一帆、軒召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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